章晋平是他打定主意去天桥卖艺时认识的,属虎,人也长得虎头虎脑,壮的像座小山。他见曹恩凡一个人不懂得吆喝不懂得招徕,便知他是个生手,主动跟他商量搭伙的。章晋平本是和姐姐一起,打小儿跟着父亲在天桥儿卖艺,维持生计。几年前他们父亲新伤加旧伤又害了病,不久便去世了,剩下他和姐姐养着年老体衰的妈。大半年前姐姐也出阁了,卖艺就落了单儿。曹恩凡看他卖艺这些事儿比自己熟络太多,人又实在,于是俩人就合作了。他是十分谢谢章晋平的。倒是章晋平总说他拘着面子放不开,不知道这平头百姓爱看什么。他也没话说,他自幼跟着师父学武,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用在这上面。就像他自己说的,天桥卖艺的那一套,他是真不会。
曹恩凡啃着馒头,喝了口淡茶,忽然嘴角一勾,满心欢喜:谁说没人爱看,今儿还有一个看出了神儿,把箱子都丢了的呢!
去替人追贼这事儿也被章晋平数落了。哎,讨个生活还是挺难的。曹恩凡叹口气,泼掉了碗底儿的茶叶末子,心里念叨了一句:也不知道那人还会不会来。
严天佐躺在旅馆的床上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抹了抹眼角挤出来的泪水,又揉揉鼻子,借着暗淡的灯光,看着空气里飘着的细小尘屑。北平真是比上海冷,又冷又干,可是苦了他这个从来没有北上过的人。他把两腿竖直举起,顿时感到陈血回流,下半身轻松了不少,酸胀也有所缓解。他给自己慢慢捶着腿,琢磨着要不要起身去戏院,可是现下真是不愿意走下这张床,腰板儿刚伸直,再不想直挺挺坐着了。于是宽慰自己,这才刚来头一天,以后有的是机会。可惜的是,早先余老板就不南下了,他在上海是看不成了。如今他北上,余老板却是连公演都不演了,此生想见一回本尊估计是难了,想想甚为遗憾。
既然不去听戏了,这脑子转来转去就转回到了哥哥交代的差事上。他这趟北平来的,不说是临危受命,也算是被委以重任了。用他哥哥话说就是:“这大上海,我能信的,除了我亲弟弟,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可是要让严天佐说,他哥哥这纯属是没事儿找事儿,庸人自扰。
他们兄弟俩是十来岁的时候从苏北逃难来到上海的。哥哥严天佑当时拉着他的手在街边儿晃悠,路过一个高门大户,便被人莫名其妙地往旁边推搡,那人还骂他们“小赤佬”。后来俩人在车行里帮人擦黄包车的时候才知道那天他们路过的是黄金荣的公馆。严天佑便在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时和他说,以后要进青帮,成为黄金荣那样的大亨。严天佐正等着杏仁味的梨膏糖在水里化开,他看着糖块在水里蔓延出丝丝的甜蜜,并没有听清他哥哥语气中的激动,看清他眼里热烈的希冀。
第二天,他就被哥哥带出了车行,找了个师父,一边学武功,一边给武馆打杂。那几年,武馆里没再请过别的佣人,里里外外连同师父师娘的生活起居都是他们哥儿俩照应。哥哥是嘴甜勤快会看脸色的,他若是惹了祸搞砸了事情,都是哥哥帮忙掩护或者代为受过。好在师父对兄弟俩不错,功夫虽没有同那些正经徒弟一起上课学习,却也学得八九不离十,尤其天佐,没少被师父夸奖。那段时间,日子算是安稳,五六年就这么过去了。
一日,师父对他俩说,这几年他们安分守己,帮了师父不少忙,只是两个人长这么大了,一直在武馆呆着怕荒废了,加之他这个做师父的也没什么可以传授的了,不如趁着年轻多去闯荡闯荡,若是外面艰辛,再回这武馆,帮他一同经营也可做条后路。严天佐是不愿离开的,师父待他们好,有吃有穿,还能练功夫,他一时都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地方了。而这却正合了严天佑的意思,便拉着他毫不犹豫地给师父磕了头,拜别了。临走,师父给了他俩五块钱,算是这些年的情义。
严天佐手里握着四块哥拿着那一块钱进了赌场。他本来想跟进去,天佑却叫他在门外等着。一直等到天黑透了,赌场里呼大喝小的声音仍不见低,他正踟蹰着要不要进去找,便见一个人从门口滚了出来,仔细看才发现是他哥哥。紧接着几个穿黑缎马褂儿的人走了出来,向严天佑拳脚相加。严天佐即便是个怂的,此刻也不能看着哥哥活活被人打死。他冲过去与那几个人缠斗,过了几招之后,他讶于自己的功夫居然如此纯熟了。他身法灵便,动作迅捷,辗转腾挪间,已经将那几人打翻在地。后面跟着来的人,便不敢轻举妄动了。彼此对峙片晌,他听哥哥含含混混地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黑话,什么“同山”、“师叔”、“师爷”的,接着他们就被那些人带走了,在赌场后厅得见了青帮的一位师父,严天佑一番自荐便被那位师父留下了。半年之后正式拜了师,焚香歃血,成了青帮的成员,落在了八爷的山门下。
如今从他哥哥那儿领命来北平,严天佐便是觉得他哥哥那不安分的老毛病又犯了。要说兄弟二人管辖着淞江立海口小码头那一小片的生意,已经在帮内算得有些身份了,却还是要折腾他干这些事儿。严天佐在床上翻了个身,看到那轮明月又缀在了窗角。“杀人。杀人?”他兀自念叨着,觉得好没意思。这要是被抓着了,最后饮弹而亡的还不知道是谁呢!要是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就好了,给他来个借刀杀人!他一拍脑门,这会儿才想起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