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江把两岸隔开,就像是神人伸出的一只手,分出了两个世界,十二月的江北冰碴子结了一层又一层,被刺骨的江水挤压着发出玻璃破碎时的那种声响,而一江之隔的南岸,寒风中依然有种绿意盎然的味道。
然而,以端明殿学士、兵部尚书出知江州的赵应定,就像被寒冰冻住了一般,从头冷到了脚。
德化县城高大的城墙下,无数的百姓正在绕城而过,呼爹唤娘的叫喊声不绝于耳,更多的人拥在护城河边上,眼睁睁地看着吊桥高高扬起,他们大声企求着守军,慢慢地变成了咒骂,最后发生了推搡,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游过去!”,场面便彻底乱了。
靠在江边的人不一定就都会游水,更何况其中还有幼儿老叟,赵应定看着在河面上起伏的那些人头,心中的坚硬被一点点地化开,就是在重庆城被围困时,最危急的关头,他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过,因为他知道外头还有一支援军,张钰不会坐视重庆陷落而不理,可是现在呢?援军在哪里。
“大帅!”一个本地籍的指挥使单膝跪倒在他的面前,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在他的周围,所有招募自本地的守军都跪倒了,这股情绪也传染了从蜀中带来的人,当最后一个,他的亲信,新任江州都统同样这么做之后。
赵应定叹息着摇摇头:“开门。”然后便闭上了双眼,不忍再去看外面的情形。
吊桥依然没有放下,而城门却被从里头打开了,游过护城河的百姓从羊马墙的口子里翻过去,一个拉一个地拥向了城门口,同寒冷的河水相比,在后头不紧不慢地驱赶着他们的元人,才是要吃人的恶魔。
可是恶魔不光会吃人,他们要的也不是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而是眼前这座看似高大,守备森严的州城。
原本跟在后面的元人骑军突然停下了脚步,无数的步卒从间隙中赶了上去,冲在前头的无一例外都携带着长梯,这些梯子并不是用来爬墙的,而是翻过宽广的护城河。
他们的脚程要远远快于百姓,很快大量的长梯就被架在了河面上,这些步卒并没有第一时间踩上去,而是提着刀站在河边,防止百姓们争抢,冲上长梯的来自后头的步卒,他们弯着腰,举着木牌,毫不费力地踏上长梯,冲向了对面的羊马墙。
“阻敌!”
在张都统的大喊声中,所有的守兵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可是过了好一会儿,敌军步卒源源不断地踏过护城河,依然没有一支箭被射出去,因为在那些步卒当中,还夹杂着他们的亲人。
赵应定矗立在城楼上,两眼已经失去了神采,直到这时候,他才醒悟过来,为什么当初人家会苦口婆心地劝他将州城搬到湖口县城去,因为对方一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的时间太短,还来不及掌握一州的民心,而又不愿意用强,结果便是,坚壁不成,清野不够,除了将守军的数量勉强扩充到了五千人,基本上什么也没有做。
四人小组会议上,无论是李相公还是对岸的张世杰,都让他坚守十天,原本他并不认为有多难,守城于他而言已经是轻车熟路,带来的一千多人里面个个都是如此,这三个月里,至少让新招募的本地守兵也分享了他们的经验。
可是当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出现时,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泡影,张都统声嘶力竭地吼叫,终于让守兵们明白了眼前的局势,要么抵抗,要么败亡,羊马墙下已经开始了逐段逐段的争夺,城门被里面的军士大力推着想要关上,却又让外面的百姓一点点地挤开,情势已经危险无比。
别说十天了,能不能坚持十刻钟,赵应定都没有了指望,呆呆地愣了一会儿,他突然冲到了城墙边上,指着下头高喊着:“放箭,放箭!”
守兵们目瞪口呆,因为他所指的是猬集在城门处的那些百姓,里面已经混进了不少的元人步卒,他们一步步地挨近了城门,只等着冲进去的那一刻。
赵应定见无人响应,一把从守兵那里抢过弓矢,看都不看地一箭射了下去,如此密集的人群,哪还用得着什么准头,只听得“啊”的一声,一个百姓中箭倒了下去。
“滚木,擂石......都给本官放出去!”
守兵们知道没有了退路,无论是军法还是城外的敌人,都不过是一个死字,随着一阵稀稀落落的箭矢被射下去,百姓们终于明白,这是战争,他们开始朝着城墙下四处逃窜,至少在那里没有人会射他们。
等到百姓们逃散,城门外没有了压力,两扇铁木包裹的大门,被军士们奋力推上,还没等合上闸,元人的步卒就接替了之前百姓们的动作,大门再次被人抵住。
“泼下去,烧死这帮龟儿子!”一个蜀籍的指挥使亲自接过大勺,把烧得滚开的火油倒进了铁桶里,在绞链的拉扯下,装满油的铁桶被拉到了城头上空,两边的军士猛地一拽扳手,铁桶在空中翻了个个,黝黑的火油顺着一个接近五十度的锐角倾倒了下来,城门下顿时响起了一片惨嚎之声,大片的元人步卒捂着头脸翻倒在地上,不过这还没完。
“咻。”得一声,一支箭头插在了倒满火油的泥地上,箭头后面燃着明亮的焰头,火光在一刹那间流水一般地蔓延开去,那些身上沾满火油的元人步卒从黑人变成了火人,一个个爬起又倒下,在成为了一具具焦尸。
战争终于被拉到了常态,失去百姓掩护的元人步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