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休息吧。”菲利克斯说着从怀中拿出薇雅交给他的药递上去,声音因为脖子上的伤口而显得粗哑难听,“我有事找赫肯。”
熟悉的名字突然提醒了西瑞尔,因为注意力一直放在浑身是血的菲利克斯身上,他几乎都忘了自己不久之前的遭遇。一瞬之间,受阻的记忆回归脑海,他想起自己本是打算将书送给菲利克斯就离开的,只是没能料到叔叔竟会给自己下毒。
赫肯那张殷勤的脸蓦地窜入脑海,青年呼吸一滞,但旋即便镇定下来,一手勾住菲利克斯的手臂,另一只手绕过腰后搂住他,不由分说地拉着他上了楼。
“我也有话想问他。不如晚些时候我们一起去。”他看了身旁的菲利克斯一眼,刻意忽视了他皱眉的样子,放任了自己疲软的身体和虚浮的脚步,在尽量不触碰他伤口的前提下让身体靠向他,暗示他自己现在还很虚弱,十分需要别人的额外照料。
明明看穿了青年的诡计,却仍是无法漠视他苍白的脸,菲利克斯反手扶住西瑞尔,沉默地将他带回了自己的房间。西瑞尔刚倒上床就伸手去抓菲利克斯的手腕,菲利克斯回避得很小心,从衣柜里找出干净的衬衫扔到床上让他换上。
西瑞尔坐在床上默默脱掉了身上染了血的衬衫,换上了菲利克斯的,直到扣扣子时才发现这衣服的袖子似乎有些短,而肩膀的部分也有些紧。他讶异地抬头朝菲利克斯看去,正好看到一个细细将染了血污的长发从伤口慢慢挑出的吸血鬼。那吸血鬼用双手拢起已经难辨颜色的长发,一身的血和污秽,额头与手指外露着骨头,脸颊、颈侧、手臂无处不是骇人的伤,甚至那双脚,甚至那双脚也被阳光灼得掉了一层皮肉。
西瑞尔这时忽然想起来了。
原来菲利克斯是怪物。
他见过的,怪物攻击过他,在他面前撕开了一匹马的喉咙。
他记得自己干呕到满脸是泪,记得自己后悔送了怪物那么多喜欢的游记,他记得自己上了马车就下定决心不回来,记得自己为了不再想起怪物而远离人群。
可要不是现在看到这样的画面,他都忘了,原来怪物是怪物。
只记得醒来看见陌生人往他的胳膊上倾倒不知名的液体时的恐慌与震怒,只记得看清他满身伤口时的揪痛与心疼。
他记得是怪物抱起自己冲进了阳光里,甚至都没顾得上披一件斗篷。
他又一次被这怪物拯救。
这一瞬,他感觉自己整个人被一种类似下坠的错觉紧紧攫住,就像他掉入一个陷阱,掉入了黑漆漆的井,掉入无底的深渊。那感觉又可怕又惊悚,他感到眩晕,虚弱的身体在错觉中战栗,时而觉得寒冷又时而感觉燥热。
而最诡异的在于,从那可怖的体验中,他竟还感受到了一丝甜蜜。
怪物始终是怪物。
往后怪物也仍会撕碎无数活物的脖子,只为肆无忌惮地吸食血液。
而他接受了。
他接受那样的怪物了,他接受了怪物身上所有的可怖与可恶,接受了他所有的卑琐的污秽。他想自己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弄错。
怪物就是怪物,不可能是人类,也不会变成人类。引领羔羊的牧者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只是羔羊的一厢情愿。羔羊更无需找到水草丰沛的草原,唯一可做的,不过是敬献上自己的血与生命。
西瑞尔下床,跌跌撞撞走到菲利克斯身边,一手为他拢起长发,一手解开自己的发带为他绑好了头发。
“你的习惯好像变了。以前都会把头发束起来的。”
“睡觉时不束发。”菲利克斯背对着青年,垂下了双手。
西瑞尔借着为菲利克斯绑头发的机会悄悄比较了一下两人肩膀的高度,发现自己果然长得比菲利克斯高了。三年前还要抬着头同菲利克斯说话,而今怕是要低头了。
绑好头发,又弄了满手的血。他垂眼看向菲利克斯脖子上的伤,伸手将手腕凑近他唇边,意图表现得很明显。菲利克斯摇头,用一句“你中毒了”堂而皇之拒绝。他为自己披上斗篷,遮住了脸上骇人的伤,告诉西瑞尔如果睡不着可以看看书。
见菲利克斯要离开,西瑞尔急忙追过去问他去哪里。吸血鬼依然背对着他,沉默半晌才说道:“我受伤了。”
青年立刻就听懂了。
他刚才伸出手也正是因为这个。
颓丧地“嗯”了一声,西瑞尔不再说话,任由菲利克斯离开了房间。
但菲利克斯没有去马厩。
赫肯没走。
回来时路过赫肯的房间时听见里面传出的呼吸声,看来这个下午,庄园的主人过得也不好。可能也想过暂时逃出去躲避一阵,但那也只是暂时的。这种事他经历过一次,不过那时他是被害的那一方,当初那妄图杀死他的人,此刻早就躺进了棺木。
菲利克斯推了推赫肯房间的门。
上了锁。
他叫了一声赫肯的名字。
里头没动静。
于是他又叫了一声。
接着是第三声和第四声。忘记叫了几次,门终于开了。一柄匕首从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刺了出来,恰好刺进了吸血鬼的胸膛。自刀尖传来的阻力令持刀的男人面色一喜,愈发用力地向前推动手臂,几乎是压上了整个身体的重量。
他就要死了。
很快的,很快就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