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察被立为世子,可德川宗武最爱山村氏生的贤丸,如今才四岁。宗武夸贤丸聪明伶俐,森姬只能腹诽:四岁的孩子,看得出什么?
森姬的亲事是天英院一手安排的,森姬也没什么好埋怨:当时德川宗武是英武少年,通国学,善和歌,连京都公卿都高看一眼;弓马也精熟,将军家放鹰打猎,他的猎物向来是头一份。
八代将军吉宗对德川宗武爱到骨子里,幕府上下都猜疑,觉得宗武可能夺嫡——吉宗长子家重身心皆弱,次子宗武文武两道都是一等一的,兄弟俩有天壤之别。天英院在千代田城活了三十七年,早养就一双锐眼,对德川宗武十分看好。于是天英院向将军吉宗进言,成全了这门亲事。天英院对吉宗有大恩,吉宗从未驳回过她的任何请求,对她比对生母还要尊重些。
当然,天英院促成这亲事也是为了娘家——近卫家可能再出一位御台所,自是求之不得。天英院的生父近卫基熙仗着将军岳父的身份,做了太政大臣,在朝廷里叱咤风云,连灵元法皇都不放在眼里。
法皇内心的怨气无法发泄,专门写了诅咒文供在神社,称近卫基熙是“邪曲奸佞的恶臣”,祈盼神灵降罪给这大胆老儿。神灵显然没听法皇的,近卫基熙不但全身而退,儿子家熙、孙子家久都做了太政大臣。森姬忍不住微笑:如果德川宗武做了将军,父亲也会像太爷爷一样作威作福吧。
可惜这都是妄想了。世上人心事,犹如各色花。色花容易变,心变多如麻。将军吉宗对宗武那般喜爱,最终还是立长子家重做了世子。吉宗刚薨,九代将军家重立刻处罚了宗武,宾客云集的田安宅也立刻闲散起来,门庭冷落车马稀,御三卿之首徒有其名。
将军家重薨了,如今千代田城里的主人是将军家治,相貌端正的年轻人,和他父亲并不相像。御台所是宫家出身,新年拜谒时森姬见过,弱不禁风的小人儿,标标准准的京风美人。将军家治对她极好,可惜也是个薄命的:就算是御台所,生不出儿子也是致命缺点。
这些都不关田安家的事,森姬还是有些不安:和将军家重的矛盾已是上一代的事了,看将军家治的模样,似乎还是有些冷淡。将军若不喜欢,就算流着德川家的血,也一样受冷遇。
森姬忍不住打了个突:三代将军大猷院对弟弟忠长一点没留情,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啊,还是命忠长切了腹。如此想来,将军家重还给宗武留了情面,只禁止登城三年,性命还在,爵位还在,宅邸还在。
森姬还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到女中的声音,德川宗武来了。她与他做了二十七年夫妻,说不上蜜里调油,也是相敬如宾。她老了,他早不与她同床,但也时不时看她,和她说说闲话。做了那么多年闲人,他也憋屈得紧,只有和她,他才能随意发发牢骚。
森姬做出笑容,站起来迎接夫君。德川宗武一身家常装扮,鼠灰小袖配梅茶博多带,领口露出雪白内衬,看上去不像金枝玉叶的德川家大名,倒像讲究枯寂的茶人。森姬默默地看他:四十六岁的人了,眉间眼角布满深深的皱纹,只有锐利的眼神,紧抿的薄唇还看得出年轻时的影子。他曾是最受父亲喜爱的孩子,差点就坐上了将军宝座。
德川宗武扫了眼屋角的桔梗,淡淡地说:“打扰你研习花道了?”
森姬赶忙摇头,笑着说:“今日不知怎的,有些心绪不宁。勉强插花也不会满意,不如算了吧。”
德川宗武懒懒地坐下,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多年夫妻,我还不知道你?心绪不宁……是听了什么事吗?”
森姬红了脸,她本不想和夫君抱怨,可他出言询问,她也不好掩饰。
“听说净岸院求了将军大人,要娶一桥家的保姬。”森姬闷闷地说。
德川宗武拈起一枝浅蓝桔梗,像看什么新鲜物事似的瞧了又瞧,漫不经心地说:“净岸院……嫁到萨摩岛津家的竹姬?为萨摩求娶宗尹家的女儿?”
“正是。据说将军大人允准了。”
“将军许与不许,都和我田安家毫无关系。你怎么为这事烦心起来?”德川宗武把桔梗丢在几上,皱着眉看她。
“净岸院求娶保姬,不过为了要个德川家的女子,好提高萨摩的门第。毕竟萨摩曾经是东照权现(德川家康)的敌人。可是,要娶德川家女儿,我田安家是御三卿之首,净岸院绕过田安家,直接去找一桥家!”森姬愤愤不平地说。
德川宗武嗬嗬笑起来,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涨红的脸。
“我能看出来,别人自然也看得出。如今满城都知道田安家受了轻视,你是田安家主,竟不生气?”森姬张口结舌地问。
“我以为你早习惯了呢。自从我那家重哥哥做了将军,田安家从没一件好事。你跟着我也受委屈了。”德川宗武似乎有些伤感。
森姬心头涌上悔意:宗武曾是将军吉宗最爱的孩子,如今却成了可有可无的人物,他才是最难过的人吧。她不该向他抱怨净岸院的事,说也没用,徒然惹他难过。
“罢了罢了,咱们家的女儿也不愿嫁到萨摩去。西国芋武士,有什么好?”森姬忙忙地安慰他。
萨摩僻处九州,风俗习惯与江户完全不同,随藩主进江户参勤的萨摩藩士们满嘴土话,江户人看不起,常骂他们“乡巴佬”。加上萨摩气候温暖,盛产萨摩芋,促狭的江户人又私下称萨摩藩士为“芋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