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用完午膳,净岸院在起居间里闲坐,心腹女中小岛在一边侍候。小岛也是大奥带出来的,与净岸院年纪相仿,粉团团的一张脸颇有几分威势。
正是梅雨季节,天上堆着厚厚的云,没完没了地下雨。房里闷闷的,榻榻米散出沉郁的青草气,净岸院皱了皱眉,小岛赶紧点上了白檀香。
一缕青烟从紫铜狮子香炉里升起,清苦的香气慢慢散开。净岸院怔怔地看着香炉,是有德院赏赐的,唐国明代的名物,“天下三大茶人”之一的武野绍鸥也用过。
有德院……新之助,净岸院暗念他的幼名。他是高大黝黑的男子,都说他威风凛凛,和她一起却时常笑,眼睛微眯,露出一口雪白牙齿。他做将军时已三十二岁了,她还是大奥里的懵懂少女——他比她年长二十一岁。除了常宪院和六代将军文昭院,她几乎没和男子接触过,初见他还有些怕。见得多了,两人逐渐亲密起来。他的正室十年前过世了,他一直未娶。她刚满了十八岁,他提出娶她为妻,她要成为御台所了。
他亲口许诺的,当时她的心怦怦直跳,但并不是不欢喜。故去了的常宪院先后给她寻了两任夫婿,没等成亲都死了,在不少人看来,她是不吉的女子。他不但不忌讳,还让她做正妻——他是真爱她的。那段日子她过得恍恍惚惚,像活在最美的梦里。
可惜美梦总是短的。当时文昭院的御台所天英院(近卫熙子)也在千代田城,听有德院渺渺说了此事,立刻跳起来反对。在天英院看来,她是五代将军常宪院的养女,按辈分算是八代将军有德院的姑祖母。辈分如此悬殊,强要成亲,简直“悖离人伦”。
他对天英院向来尊敬,不光因她是先代御台所的缘故,当初他能入主千代田城,天英院也出了大力。他对天英院投桃报李,专为她在二之丸修了新御殿,因他没有御台所,大奥诸事也交给她处理。天英院坚决反对,他也不能撕破脸皮,只能慢慢说服,看能不能转圜。
一日一日过去,天英院的态度没有软化。他无计可施,决定找住在吹上御殿的月光院商量。月光院曾是文昭院的宠姬,也是七代将军有章院(德川家继)的生母,性子最温柔和平。月光院也默默摇头——天英院反对的事,任谁都没法子。连文昭院在世时都让她几分。
净岸院叹了口气,三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想起还历历在目。他垂着头站在她面前,嗓音喑哑,把一切和盘托出。怕她担心,还勉强笑了笑,告诉她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准备联络天英院的娘家,请人出面说情。她轻轻摇头,笑着对他说:为了他的名誉,她宁愿终身不嫁。
那时她十九岁,在别人眼里,已过了成亲的最佳年纪。就算一辈子待在大奥,她也不觉得什么不好。只要能时不时见到他,哪怕说不上话,目光相触也是好的。可天英院觉得不妥——两人就像干柴烈火,不知什么时候就燃起来,最好远远隔开。
天英院逼有德院重新收她做养女,然后托许多人为她觅夫婿,没想到实在艰难。本来将军女儿是香饽饽,养女也一样,多少大名想与将军家攀亲,可轮到她身上,大名们避之唯恐不及。一来她已克死了两位夫婿,二来又和将军有些首尾——虽说只是风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一来二去,她二十三岁了,早是“年增女”,天英院还没死心。终于,天英院的娘家近卫家给她觅了门亲事,做西国萨摩藩主的填房。
那藩主叫岛津继丰,正妻是长州毛利家的女儿,年纪轻轻死了。近卫家和岛津家颇有些渊源,便出面说服,希望岛津继丰娶了竹姬。萨摩僻处西国,风土最保守,与德川家又有些旧怨。况且,娶将军姬君最麻烦,要建御守殿,要置新什器,花上许多银钱,萨摩虽是大藩,向来不富裕。天英院挽了有德院说项,他不愿出面,指派老中去说,许了萨摩诸多好处,岛津继丰终于答应了。
岛津继丰大她三岁,与她说不上浓情蜜意,也相敬如宾——毕竟他有宠爱的妾室,也早有子女。她对他十分感激,她是不吉之女,身上又有些绯闻……萨摩男子以刚勇为美,最重男子气概,他娶她为妻,也受了许多委屈。
她和他养了个女儿,菊姬。之后她常住江户,他来往于江户与萨摩之间。见面时斯文客气,但并不像夫妻,倒像生意伙伴。按幕府规矩,大名家的世子都得住在江户,他与侧室生下的益之助是世子,留在江户由她抚养。。
去年他死在萨摩,活了六十岁,也不算早夭。可惜益之助太短命,二十一岁就亡了,益之助的弟弟善次郎接任藩主,也只活了二十六岁。他接连看着两个儿子过世,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惨痛。
人死了,萨摩藩还得生存。七年前,善次郎的孩子重豪被立为新藩主,重豪那时才十岁。她发誓要护那孩子周全——因为她对善次郎有愧。善次郎之所以早亡,和幕府颇有些关系。幕府命令萨摩在木曾三川修筑工事,以便分流治水。工程繁难,不少藩士死在工地,完成时花了十数万银子,死了八十余名藩士,负责工程的萨摩家老平田靱负也切腹自尽。善次郎心痛不已,没多久也成了泉下之鬼。
在萨摩人眼里,她是幕府的代表,是幕府楔在萨摩的一颗钉。她私下也起疑——的确,幕府向来对萨摩有些戒心,但命令萨摩修那么繁难的工事,明显是故意为难。那时有德院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