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一声,抬袖子拭去面上泪与汗,深吸几口气,待剧烈敲击的心跳渐渐平复,才掀开金丝银线织就的帘幔,披上外衫,踩鞋下地,抓起几上一碗冷茶,咕咚咕咚灌下,茶碗顿在桌上,长吁一口气,向窗外望去,盯着夏阳在地上投下的刺目光斑,站在原地发呆。
弹琴人手下不停,十指如飞,琴声清亮,曲调流畅。
听见动静,只挑了挑眉,不起身行礼,也并不看他,仿佛独闻声响,便能参透他不同寻常的举动中藏匿的烦愁。
“你这含清殿,地方小是小些,但比赵瑞启那东宫清凉得多。”
“嗯。”
“怜香说你伤虽好了大半,却总是噩梦连连,我道是她多虑,今日一见,竟确有其事。”
“嗯。”
弹琴人挑起眼皮略看了看,见他目光涣散,显见神游去也,便微一摆首不再理会,垂下眼接着弹。
正值午后,毒日偏西,若张火伞,未经树荫遮盖的石砖地被烤得泛白,地上隐约腾起雾气,一片虚虚晃晃。
夏蝉不知秋冬之忧,兀自高歌不休,聒噪不已。立在廊下的婢女侍卫昏昏欲睡,只把蝉鸣听做了摇篮曲,不是哈欠连天,便是靠在廊柱上,点着脑袋打盹小憩。
太子殿下不拘小节,不会因此怪罪,下人也乐得自在。
曲声悠扬,萦绕耳畔,带来江风缕缕,眼前扁舟夕阳,给骄阳炙烤中的宫殿平添些许清爽之意。
烦躁稍稍消减,却已然在心中烧灼出一片无法愈合的空洞。
白麟望着虚空,忆起两年前那个炎炎夏日的傍晚,那人鼻尖上细密晶亮的汗珠,面颊上疏于掩饰的慌乱,以及煮酒栈里浓郁的酒香。
他在心里轻轻唤了一声——烨儿。
转回身,靠在几案上:“昭玉,适才那首曲子,你从何处学的?”
柳昭玉弹错了一个音。
“大街小巷的优伶歌女都会弹唱,横竖没几个音,容易得紧,听几遍就会了。”
“也是。”
白麟不过随口一问,也并未深究。却不知这曲子是柳昭玉特意寻来位歌姬,一个音一个音,一个字一个字,认认真真学来的。
只因听他时常不经意间哼起。
柳昭玉稍看他一眼,转开话头:“你要为杜绍榕洗清罪名?”
“不错。”
“你就不怕众臣大干物议,百姓颠唇簸舌?”
白麟一摇头:“江南王铁了心铲除异己,拔除污吏,当年参与此阴谋的周广党羽,如今只剩下寥寥数人。即便心怀不满,也不敢大放厥词。至于百姓……我做了何事,百姓都看在眼里,我问心无愧,区区闲言碎语,无需介怀。”
柳昭玉不再抚琴,手掌轻按琴弦,平去余音,看着他笑道:“欲盖弥彰。你急着微服出访,除却看望林烨,不就是为了探听百姓的闲言碎语么。”
白麟淡淡一笑,负手踱至他身侧。
“天下事,始于民间,又终于民间。我听的是民意,探的是民情,并非对我自身的评议。太子天子,在百姓眼中或许是高高在上的神祗,但于我看来,却不外乎一位玉匠。一刀一凿,精雕细琢,优与劣,取决于成品精美与否,并非匠人本身相貌几何。故而暴君若治了水患,便不再十恶不赦,昏君若能保疆土十年无虞,便也算不上无所作为。”
柳昭玉站起身来,躬身作揖:“罢罢,太子殿下如今一日千里,语不惊四座,誓不罢休,倒显得微臣江河日下,无甚长进,惭愧惭愧。”话虽如此,眼角唇边却满是赞许的笑意。
他直起身,绕出几案,接着道:“出访之事,皇上允了,我也已经基本打点妥当。随行者由你自己定,太子府的琐事交给我便是,你无需操心。”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补充道,“你……重伤初愈,不可劳神费心,尽量早些回来,莫要太过劳累。”
白麟点点头:“多谢,我会注意。”
柳昭玉扬眉一笑,伸手在他肩头拍拍:“太子殿下,老毛病还需改改才是。莫不是对端茶送水的下人,也动不动行个礼道声谢?”
白麟一怔,也笑起来,拽拽前襟:“这袍子怎么穿都不甚习惯,还不若粗布衣裳来的舒适。”
柳昭玉正欲讥讽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却听门外传来人声。
“小主子,太子府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还是快些回去吧。”
没人应。
“哎呦小主子,您可不能进去啊!”
依旧没人应。
“主子,哎,主子!”
白麟一奇,猜不出这位小主子乃是何人,便快步走至门外,想看个究竟。
雕龙刻凤的照壁后绕出个半大孩子,探头探脑四处瞧看,身旁跟着个侍从,急得直抹汗,伸手拽住孩子的胳膊,却被他嫌恶地一把甩开。
白麟迈下台阶,缓步向他走去。
那侍从余光瞥见一抹淡黄色的身影,脸色“唰”一下惨白,扑通跪倒:“太子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孩子闻言停步,转过头来打量打量,昂首挺胸,高声问道:“你就是赵瑞麟?”
那侍从倒吸一口凉气,往前爬几步,拼命磕头:“太子殿下饶命,小主子不知分寸,还请殿下恕罪……”
白麟挥手撵走噤若寒蝉的侍从,走到孩子面前,垂眼端详。
不过□□岁的年纪,模样甚是平凡,腰板却挺得倍儿直,一双眼睛黑如深潭,双唇紧抿,面上毫无惧色。
像个小狼崽子。
他不由勾唇淡笑,微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