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尔第一次感觉,母亲脸上的皱纹那么明显,她第一次深刻地感觉到她的母亲也是一个女人,一个老人,一个凡人。
她提着裙子问安,她也提着裙子问安。
这熟悉的礼仪顷刻间竟是陌生起来,变成一种奇异的力量,这股不可言喻的力量冲进卡罗尔心房,把过去的怨恨都溶解了。
伯爵夫人把卡罗尔领到伯爵的卧房,就在门口,卡罗尔就嗅到一个难以言喻的味道,让她的脑中闪回到去医疗所找奈特的记忆。片刻,她又回到原地。木门咯吱地响。
“记得,别碰他,瘟疫很容易传染。”伯爵夫人握住卡罗尔的手。
“我知道。”卡罗尔感觉母亲的手冷冰冰的,正如她憔悴衰败的面容。
她鼓起勇气走进去,她怨恨的老头子正躺在床上。满屋子,都是他沉重艰难的呼吸声。她感觉这老头子老了快二十岁了,他怎么突然就老了这么多?
病魔蚕食了克莱因伯爵的健康,那些头发全白了,又白又躁,有气无力地散在枕头上。他的脸苍白得跟尸体一样,若不是他挣扎着,要用最后的力量睁开眼睛,那他就是一具尸体了。
“卡……罗尔”病床上的男人颤抖着伸手,上面的指甲因为可怖的瘟疫而脱落,皱巴巴的老手像块木头。纠缠着他的病魔和纠缠着他的衰老,给他带上死刑犯的枷锁,一切都在虬结的皱纹里向死亡发酵。
“我来看你了。”卡罗尔站着,她不想扶着墙。
“卡罗尔……”伯爵望着前面,灰蒙蒙的眼睛望着前面,而不去看卡罗尔所在的侧面。
他根本不是在和卡罗尔说话,病情至此,他已丧失了视力,他只是觉得,女儿就在他的面前。哪怕是在一个梦里,他也希望女儿就在他的面前。
而他的女儿真的就走了过去,颤颤巍巍地,像门口的蜘蛛一样,走到他的面前,说:“我来看你了。”
“卡罗尔,”他喃喃自语。
“我回来了,父亲。”卡罗尔伸手想要触碰患了传染病的伯爵,伸手又放下,伸手,又放下,纠结再三,她只好无力地说:“我回来了。”
可是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他半死不活,只是不停念着卡罗尔的名字。
“我不会原谅你。”卡罗尔咬着牙,把这些字词从嘴里挤出来,“但是我爱你,父亲。”卡罗尔还是说了出来,就像把悬挂在心里的某样东西剪断了一样。她的心灵轻得要浮空,却因为爱的沉重无力升空,约束着身体和灵魂的枷锁,不再是世俗的黑暗与苛刻,她无力改变的现象也不再是愚昧的统治者和恶犬般的爪牙。
克莱因伯爵听不见,却好像听见了一样,他慢吞吞地,尽可能地用最后的力气去念她的名字。最后一句,声音太模糊了,声音实在失真,如果不知道,一定以为他说的是“卡列尔”“卡尼尔”。
但是卡罗尔知道,她知道父亲对自己执念成狂,只是他无法跨越病魔和死亡。
之后,卧病在床的伯爵再也没说一句话。
走出父亲的卧房,她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她大口喘气,好像用尽了全部力气。
她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厚实的云雾挡着她的眼睛,而他怨恨的父亲的尚未腐朽的尸骨,像一个老稻草人一样停驻在浓郁的迷雾中。卡罗尔却不得不前进,与他告别,然后前进。
“卡罗尔,你今晚要留宿吗?我让女仆为你准备房间。”伯爵夫人说。
卡罗尔点头,小声说:“但是现在我想出去走走。”
她试着用自己的内心的坚强压抑现实的冲击,她偷偷掐着手臂的r_ou_,咬着下唇,让自己坚强站起,她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只会哭泣的小姐,她会用理性来让自己站起。
站起,然后向前走去。因为眼泪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萧瑟的庭院里落叶堆积,一群乌鸦从枝头飞走。闷沉的天幕仿佛一头巨兽,而卡罗尔直面它的利爪尖牙。那巨兽仿佛要扑腾过来,用病魔,愚昧还有人性的暗面让人类的群体分离崩塌,毁坏一个人,一个家,一个国,一个世界。
无形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把牺牲者刺死在自己的獠牙上。发黄的云被蒙上灰尘,墓地的尘土仿佛去了天上,谁在把那些无罪之人打入地狱,或者天堂。而天使或魔鬼真的会来到吗?
卡罗尔闭上眼,感受这个被绝望的y-in霾笼罩的世界,如果天有神明,她希望能和它说话。哪怕,它是天幕上无形的巨兽。
起风了,好大一阵风,把卡罗尔的头发吹得散开,吹得乱糟糟的,吹得她要后退,后退到墙根上,不得踏入前境一步。
卡罗尔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明知自己不能改变命运,人是不是应该放弃反抗。她想到那些英雄和半神。如果一个凡人用渺小的生命去对抗强大的神明与不可抗拒的命运,是不是能为自己赢得一个被吟游诗人传唱的机会?
她想要的并非青史留名的荣誉,而是一个故事。如果可以,她希望成为普罗米修斯,为后世留下一个抗争的火种。如果她无力在这场无形的战争中取得胜利,她也要留下一个火种,哪怕这代价是悲伤,痛苦,乃至死亡。
卡罗尔·克莱因睁开眼睛,她直视了呼啸的妖风。此刻,她也预见了自己死亡的片刻,仅仅是一个先验的画面——她看见源源不断的火,烧得热烈,生生不息。
风像残忍无情的刀片一样,把叫嚣着她逼到绝境,而她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