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亮着明灯。
江怡声的目光久久不动,手中的书页也久久未翻,青年总是下意识地去低头,望着书桌底下,他总是觉得老六还在那里抱着他的一只脚不放——真是热啊,太热了——这就是人手心的温度么!
墙上的西洋钟像昨天一样当当响了开来,江怡声知道该上床睡觉了,可是今天晚上不会有人再拿他当被子盖了。
——他知道自己是太孤独,穷得只有钱,所以人家施放一点点温柔,他都揪着不放。
——兄弟嘛,本来就该相亲相爱,只是这个老六总是不待见自己——江怡声明白老六不待见自己,甚至都不愿意见他,如果不是有了难处,老六被逼得急了,才不会找过来的。
江怡声惆怅轻声道:“吾明白。”
他走在昏晕晕的长廊上,早前下人们已经在地上和楼梯间铺好了红毯,江怡声踩着红毯一步步下了楼,窗外响起千家万户开了锅似的鞭炮声浪,屋里却冷清极了,他忽然感到身心都冷,是谁倚红偎绿,是谁花天酒地,是谁一掷千金,是谁曾与吾共眠,痛饮这世间最美味的烈酒……
江怡声将大门虚虚掩住,面朝一侧,对牢黑暗吩咐道:“诸位兄弟晚上多担待点,守着大门,六爷若是回来了也别声张,落好锁诸位请自便。”
“是,九爷!”黑暗中传来打手们的回答。
江怡声上楼睡觉,一夜无梦,睡到天亮,自去洗漱。他将昨晚大厨留得饭菜自己热了热,一个人坐在偏厅的长桌上,不紧不慢地吃完一顿早饭。
这个时候,公馆通向大客厅的走廊上传来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一众小萝卜头从高到低是排得整整齐齐,面朝干爹拱手作辑道:“新年大吉,九爷!”
九爷很愉快,招手唤最大的一个义子上前,派他一迭红包,笑微微地说:“你是大哥哥,你来发——新年大吉!”
大哥哥得了肯定,异常勤快,直将各位小弟哄得高高兴兴,人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江怡声放任孩子们在客厅里追打嬉闹,房子里重新有了人气,江怡声坐在一旁,老佛镇宅一般,笑微微的,真是干热闹。
大年初一,亲戚们互相走动走动,各自拜个好年,江怡声上头的长辈都死绝了,几个姐妹也是夭折的夭折,嫁人的嫁人,都断了联系。他基本是孤家寡人——当然只是基本上,今年不是还有老六嘛!
基本上是孤家寡人的江怡声等闲不出门,能够让他挪动尊驾出门的,必定是一号人物。
这号人物姓马名文才,不比梁祝里的马大公子,这位马兄乃是上海滩坐头把交椅的大佬,门生三千——当然不仅仅是三千,三千就是个虚数。每年大年初一,马府门口是车如流水,络绎不绝,前来拜会的人都是上海滩里数得着的头脸人物,有政要还有豪富,更甚军界的人也有。马兄——马大佬,马文才先生是收拾得花枝招展、富富态态地立在大客厅门口,迎接着四方来宾,马先生笑容可掬地朝这个拱拱手,冲那个挥挥手,“请”个不停。
江怡声是在下午三点左右抵达马府,锃亮的黑色汽车正正停在马府门前,江怡声坐在后座,压低帽檐,开口让司机先去递名贴。他身边的两个配枪随扈,一个拎着皮箱,一个替他开门。
江怡声探身下车,他是身西装打扮,外面披一件长大衣,通身暗色,驼色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伊的一截霜白下巴,江怡声低着头,双手插进口袋里,站在光影中非常安静的样子。
马文才适才是站在里屋迎客,这时接到管家吱声,知道外面来得是素来低调的一位俊杰——江怡声——江老弟,忙不失一提下摆,马文才像只花蝴蝶似地穿梭出门,走到中庭,正好看到对面来的江老弟,马文才一甩袖子,一脸好笑容——简直是心花怒放,迎了上去,这位老兄一把执起江老弟的玉手抚了抚,轻声细气道:“哎呀,稀客哟——老弟,一年到头,也只有大年初一这一天,你愿意上咱老哥府上——真是蓬荜生辉呀!”
马老哥面里话里满是推崇,其实以马文才的身份地位来说,出门迎接江老弟是——屈尊了!跟江怡声以老弟相称,也是——抬举了!江怡声说白了,也就一个有钱的遗少而已!而他马某——马文才是什么人,他一跺脚,整个上海滩也得震两震哪!
劳他老人家大驾恭迎,其实是马文才的个人情绪——马文才,相当欣赏江老弟!
——简直是激赏了!
马文才的出身比较低——这还是个含蓄说法,马文才的出身来历,知情的人从没有一个能够活到今天——都死绝了!总之他马文才大字不识一个,能有今天这座江山,都是用他自己的手脚和血汗打下来——也是用兄弟们的命打下来滴!总之他马文才——自己是个粗人,却特别喜欢读书人——尤其是江老弟这种读书人,端正——并不迂腐,相反还很通达、很识大体。
他特别喜欢江老弟的这种气度。
老马也不是不知道江老弟长得标致,可是人家见到江某人的头一眼,只看得到——也只看得进他一身的恂恂气度,令人一望之下,顿生好感——顿生亲近之意,这——简直就是一种无形的武器嘛!
他老马——通常是折杀人,可是这位江老弟——通常是折服人。
马文才为之折服,折服之余,也是暗暗沾沾自喜,简直从里到外舒泰透了——看看,看看人家,祖上一门三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