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有法,凡横死之人,必得接受仵作验身,若无问题,方可办后事。
孙师爷沉吟片刻,说道:“此事学生再与俞大人商榷一番,令仵作早日前去验身,尽量莫耽误落葬的时辰。”
一个重重的响头,令赵烽心惊肉跳。
徐明征的这番举动,让他察觉到了一丝不祥之气,却又抓不住那种莫名虚渺的感觉。
出力的是姜骞二人。
适才过堂之时他俩亲眼见着那样瘦弱的一个人,一步一步踏过钉板,痛到毫无血色冷汗直流的惨状时,也不曾求饶过,只是几乎把下唇咬个洞出来——就算是铁血无情的汉子,也不能不佩服这个外柔内刚的人。
于是,在把人抬到木板上时,他二人尽量小心翼翼地动作,以免碰到包裹得像白粽子般的伤势。姜魏甚至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被絮,平铺在了木板上。
一路出了大理寺,往徐明征所说的地点而去。
走了一小段路,抬后端的姜魏突然示意张骞放慢脚步,然后他狐疑地一回身,果然见着赵小王爷理直气壮地跟了过来。
“小王爷,你跟着咱兄弟做什么?”
赵烽也停下步,望天道:“顺路。”
顺路,多么光明正大的理由。通衢大道,有钱没钱的都能走,就算是大理寺的人,也没权拦着不让人走。
于是,赵烽这一顺路,就顺进了那个熟得不能再熟的院子。
而徐明征也带着一身的伤,重新回到了家。
见状,姜魏想起了孙师爷的交待,警觉地问道:“小王爷,这会儿可不是顺路了吧?”
孙师爷让他二人抬着徐明征回去,其实另有深意。
因不明与疑犯同闯大理寺的赵小王爷是何意思——虽然赵烽在堂上对徐明征表现出令人十分诧异的关心——但出于保护苦主的谨慎,孙师爷特别交待让姜张二人确保徐明征的安全,尤其得防着目的不明的赵小王爷,故而姜魏和张骞才会对他防范甚严。
“顺不顺路,不是你们说了算。更何况,你们就打算一直这样抬着?”
赵烽不欲计较他二人的无理,只淡淡瞟了眼木板——他没有去看徐明征的脸,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赵烽在害怕,害怕徐明征最终给他的,是他最不想要的结果。
依着徐明征的指示,姜张还是把人抬进了灵堂。又搬了把椅子,要徐明征坐下来。
徐明征迟疑了会儿,最终还是顺从地坐了下来。
“二位官差大哥,辛苦你们了。”
“举手之劳而已,徐公子不必放心上。”
说完,姜魏和张骞就像两座门神般,一左一右地站到那把椅子旁,沉稳下气息,巍峨不动。
“……”
“……”
“两位,你们可以回去了。”
赵烽淡淡地下起逐客令。
姜魏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直接道:“大人有令,命我二人保护徐公子。”
徐明征不过是一普通百姓,何人会想要加害他?
显然,这话无疑是冲着眼前这位“顺路”之人去的。
徐明征扬起脸,轻声道:“官差大哥,你们回去吧……他…他不会害我。”
“!”
赵烽未曾想到,事到如今徐明征还会帮着他说话。
心情一时激动难抑,连身躯都微微颤抖起来。
姜魏和张骞对视两眼,又看了看赵烽,不放心地问:“徐公子,你不必客气,若有需要,我二人必万死不辞!”
这话已非出自孙师爷的交待,而是出自他二人对徐明征的敬佩,所以甘愿为他驱使,守在身旁。
“明征不过一介凡夫,又有何人想要我性命。即便是……那也是天命,明征不敢违逆。”
“徐公子!我二人敬你有铮铮铁骨,当得是条硬汉子,徐公子万万不可妄自菲薄!”
徐明征不忍拂他们的意思,于是温和道:“二位官差大哥的大义,明征铭感在怀。只待仵作完事后,还请二位大哥帮忙落葬一事,明征先谢过了。”
姜魏喜道:“徐公子不必多礼。如此,我二人便先回衙门一趟准备一番,此地有赵小王爷看顾着,当不会有事。告辞。”
☆、15
姜张二人出了门,并未直奔大理寺,而是转了个弯,挨家挨户地细细查问起案发当日的情形。
至于之前的马虎眼,也是刻意为之。
不为故意隐瞒,只是要防着点“万一”罢了——万一赵小王爷真要帮着疑犯,对大理寺而言还是相当棘手。
灵堂之内,坐在椅上的徐明征双目微阖,对矗立在身前的人不闻不问,死寂的心犹如古井枯波,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即便有,那也该是苦涩的水,不如不饮。
赵烽几乎是贪婪地注视着徐明征,仿佛要将他的容颜铭刻在心底一般,久久、久久。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那无力垂着、包有层层白布的双脚时,俊朗的面孔因自责与悔恨而变得扭曲。
日正高起,堪交巳时三刻。
赵烽惊觉从昨日起至今,徐明征几乎没有进过食。
身在暗处的黑影接到赵烽的示意,很快从外头弄来了一碗温热的米粥,上面撒了些葱花和肉糜,香气扑鼻。
赵烽端了碗,用调羹勺了一点试了试温度,然后送到徐明征的嘴边,柔声道:“明征,来吃点粥。”
徐明征没有动。
赵烽如今的举动又代表了什么,是另一场游戏的开始,抑或是讨好弥补——他不明白,也无力再去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