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允给他看那本书的内容,是一本诗集,带着他不认识的外国人名们。
费祎说:“外国诗我都看不懂。你喜欢他们什么啊?”
“他们相信上帝。”
费祎怔了怔:“你也相信上帝?”
“我不信,我只是想知道他们为什么相信。我也想知道,他们进来杀中国人的时候,也带着这么虔诚的信仰吗?人怎么可以做到……这么矛盾呢?”
“……你的思想很有批判性。”费祎由衷地说道。
“我没有……好吧,可能是有。”过了一会,董允轻声说道。“你是□□?”
费祎盯着他,然后,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我像吗?”
我像是有信仰的人吗?
“像。”
董允回答了他。
他的手情不自禁越过了窗子,情不自禁地碰触董允耳边的头发。费祎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颤抖。
他说:“你高估我了……”
我不信仰那些和我一起打牌的工人阶级,我也不信仰那些如今山城里的高官。我不信仰革命,也不信仰旧社会。我不信仰中国人,但我也恨日本人。
我到底是谁?
董允抓住他的手,两个人隔着窗,目光很近。那一刻,费祎突然来了灵感,他说:“如果你相信我……我也相信自己吧。”
武汉陷落的消息,和货物一样首先在码头登陆。
那天是个雾天,费祎记得,那时候他在纠结一个算不清的数字,突然听到了外面的骚动。然后一个工友冲过来,拍打他的窗子,喊他:“不好了,据说武汉那里遭了……”
费祎跳起来,赶到码头的人群中间。
流言一遍又一遍,终于传开了。那天的山城变得很沉默。
董允后来找到他时,费祎在窗前抽着烟,看着下游的方向。他手里夹着根烟,烟头忽明忽灭。
董允看了看他,半晌才说:“早就想说了,你的烟真好。”
费祎把一整个烟盒子从兜里掏出来,塞在他手里:“送你了。”
“我不抽烟。”
“我知道。”
“你是武汉来的,在那边有亲人?”
“……没有。我没什么亲戚。”他笑了笑。“无产阶级嘛。”
董允想指出无产阶级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但他最后说的是:“我是来告别的,我可能要走了。”
“走……?去哪?”
“宜昌。”
费祎捻灭烟头,看着他:“你去那干嘛?”
“武昌丢了,接着前线就是那里了。我们需要运更多的物资,前线也有一批工厂设备要转移……”
他说不下去了,费祎一把抱住了他:“我和你一起去。”
“……”
“不要说了,我要和你一起去。”
董允无声地将手放在他的背上。
“如果我不去,你还会去吗?”他问道。
“当然会去。我是□□员嘛。”费祎说。
那条船叫“民族”号,载着他们一路东下,经过三峡的那天晚上,他们在船舱最后的房间里互相亲吻。神女峰无声地俯瞰着他们。
在这片土地上,那么多的人在死去。在南京,在武昌,那么多人的鲜血,沿着长江,去向大海。而他们也许一样地渺小。那一天,费祎第一次真心希望老天长眼,眷顾这个铁与火的时代里两个渺小的灵魂。
特别是他自己。有多少比他更高贵的人已经死了,他却那么卑微地倒在一条船上,祈求自己能苟活下来。每天,每夜,将自己的脸贴得离江水更近。每天,每夜,辗转反侧。
同去的有着能动用的几乎所有轮船。他们的船算是小的。那段时间,日本的飞机一直在头顶上盘旋,狂轰滥炸。董允却停留在码头,送走一船又一船的人和物资。
费祎基本上不敢离开他。目之所及,所有人都在忙乱,难民和物资像浪潮一样涌来,让他们筋疲力尽。
大部分的船只都平安离开了港口,但还是有一些遭受了轰炸。费祎自己就差一点被炸死——在他前面抬着一箱货物的几个人,连同十几个难民一起,被炸得支离破碎。费祎被气浪掀起来飞了出去。等他站起来,他觉得自己会哭,但摸了摸眼睛,始终是干的。他冷静地走到码头另一边,开始继续清点货流。在晚上,他在自己的账簿记下损失的数字。
死亡:……人。到底是几个呢?
他终于发现这些做法都是徒劳的,放下笔,忽然觉得确实没有泪可流了。
也许日军的耐心到了尾声,轰炸来得越来越狂暴。在最后那个夜晚,他和董允登上了同一条船。
他们四目相对。
“这几天很累,不过是值得的。”董允说。“别一脸难过了。”
然后,船舱炸开了,他们落入冰冷的水中。
那是最后的一笔损失。
他们成功把物资和难民都运走了。听说,有人因此得了奖章。
却也有人因此失去了什么。
费祎在江上漂流了几个小时,终于找到机会爬上了岸。他身上有伤,发着烧,全身发抖,尽管如此,他仍然在岸上走着,没有停下来。
回到重庆时已是一年后的深秋,他已经病了一场,去看董允的坟墓,和无数同样牺牲的人们埋葬在一起。费祎回去后,拿走了董允那天在窗前看的诗集。
他辗转回到组织,要求去最危险的地方。没有人阻止他。所有人都相信,他是不会牺牲的。
我想也是。
在冰冷的夜晚,董允向他微笑。他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