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君瑶道:“一匹马从马驹养到能驰骋沙场,最少也要两三年时间,其间花费的精力金钱数之不尽……官价虽看起来丰厚,却有大半仍是要喂到马身上去的。”
他虚弱地闭了闭眼,道:“而且公子有所不知……朝廷为了保住这片仅有的产马地,严禁农耕,我虞府的粮食几乎全部来自祈年,横跨整个大衍,路途遥远,粮价翻了一倍不止……若遇到灾年,黑市上能喊出四五倍的价格,却不能不买……”
李承嗣道:“朝廷年年补贴虞府大笔银两建官仓,平价售粮,为何要去黑市买?”
张君瑶摇头苦笑道:“官仓的米能吃么……公子宅心仁厚,不懂得这里面的勾当。”他咳嗽了几声,接着道:“除却去外头自个儿放牧,官府也开放官家马场,提供草场、干草、盐渍块,可是惯例却是拿粮食来换,这一进一出之间,不知道多少银两无形中饱了胥吏私囊。”
“而收马时又分为几等,一等马才能拿到全额价钱,若是评到末等,呵呵……数年心血都打了水漂不说,想领到新的马驹也是千难万难,只能私下去问别家买……向宇凉凉国私卖军马乃是死罪,除却卖给官府以外别无他路,多少人只能主动塞钱,只求至少不被故意挑剔。”
李承嗣冷冷道:“这等欺上瞒下的畜生,何不向朝廷检举揭发?朝堂诸公必不会坐视不理!”
张君瑶道:“公子难道以为这是一两个人做出来的?官仓,马场,官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莫不如此,利益关系盘根错节,整个虞府,不,整个大衍,都系在这张网上!虞府这些年来上下官员换过许多任,不管原本如何,一旦坐上这个位置,都逃不出旧例,不是默默遵从成为其中一员,就是无声消失……若查起来,只怕从虞府到朝堂上,没几个人干净。检举?朝廷会为了这些贱民处罚上上下下所有官员?蒙相历经三朝,素有清廉之名,状纸上门也是装聋作哑……至于龙椅上那位,只怕更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李承嗣默然,只听他又道:“这许多年过下来,本也惯了,只要肯下力气,总能混个肚饱。可是先帝好大喜功,连年用兵,前线马匹吃紧,虞府征马开始按人头算,不论男女只要成年都得一年上交一匹……一个五口之家,往往同时养上十匹马便是上限,再多了就难照顾得当,容易发生意外,疫病,走丢……而战事不停,粮价便不稳,日子更加难过……越来越多的人交不上马匹,处罚严厉,连续三年不能如数供马便要下狱,许多人死在牢里。青史上帝王一笔功绩,背后尸骸累累,谁也看不到。”
李承嗣低声道:“宇国南侵,他也是不得不应战……”这声音极低,似是连自己也不能说服。
张君瑶半躺半坐,额头上搭着浸了冰水的帕子,虽虚弱到了极点,眼神却十分坚毅:“张君瑶读了这些年书,俱是空耗时光。义军上下为的不过是将自己的命握在自己手上,若有余力,当斩妖屠龙……重造一个干净的天下。”
二十八
“这一批人足有五百,已经不是小数目,凉军军力不多,前前后后损失这么多精锐,绝不会不肉疼。朕猜,凉军该不会再派人试探了。下一步要么是派大军前来决战,要么是放弃下三路走廊,撤入虞府,先解决那边战事。若是前者,大部队行军缓慢,距大战至少还有两三日,足够我们多做些准备。哨探要警醒些,防线不妨主动推进一点……”
李承嗣絮絮叨叨,吩咐了许多才将副将打发走,转头皱着眉回到帐内。
“怎么样?”
那大夫摇了摇头。
李承嗣坐了过去,低头看着那个人。
张君瑶脸色灰败,闭目安静躺着。
他颈项已恢复如初,呼吸平静,胸部不适减缓,不再需要李承嗣的手指时刻撑着。
与这些的好转相对,他身上热度却是起起伏伏,越来越凶险。
眼看着这人一天天衰弱下去,李承嗣心情十分复杂。
若是救回来当天便死了,他说不定眼皮都不会抬一下;然而这些天在他身上花尽心思,竟还是躲不过这条路,令李承嗣心头一阵无力。
“公子……”那大夫轻声提醒,“天明前若还退不下去,这人就算活下来也是废人一个了……”
李承嗣默然,半晌挥挥手,将人全部打发下去。
眼前的人深陷在昏睡中,面容憔悴,双颊带着病态的潮红,眉头却仍微微皱着,似乎是睡梦中仍有许多悬心之事。
李承嗣倒了一杯茶,喂给榻上的人,却大半顺着嘴角又流了出来。
他摸了摸对方火烫的身子,干燥的嘴唇。
该用的都用了,事到如今,已是无法可想。
他默然饮尽残茶,面无表情道:“送你最后一程。”
他冲着昏睡中的张君瑶潇洒地一亮杯底,不见半滴残余。
承嗣丢下杯子,背对张君瑶缓缓坐了下来,一手支着头颅重量,半捂住双眼。
“昏君……呵呵……”
“今天你算是解脱了……昏君还得继续活下去。”
“是我不自量力……折腾这些,不如一开始便什么都不做。”
“对大衍来说,是不是……也不该再继续这么折腾下去了……若是蒙冲议和成功,划江而治……若我一开始便死在宫里……”
……
清晨,李承嗣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转过身。
张君瑶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