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眨了眼,看清了她身後站着被厅里沉重的气氛压垂着头脸的奴仆,也看清了列在她右侧一排、或瞠目咬牙或哀戚欲绝的熟悉面孔。有主母,有贵姝,也有她父亲转运使。每个都像要把他深吞活剥似的,瞪他、觑他。
他终於醒神了,开口说话,却被方才一直抽吃的烟给哑渴到了。他的声音粗低,询问:「抱歉,你们谈了什麽?」
转运使的脸怒得全红了。
原来,他竟在如此重要的聚会上,让自己还陷在那夜的温存中放纵着,没抽身回神。他对自己没听清寻奴的话感到有些歉意,至於其他人的脸色,他倒不那麽在意。
厅内没人马上应他,他得了空,叫下人来替他烧新烟,他则嚐了蜜甘榄,去去嘴里的苦涩。
转运使的声音极硬。「你凭什麽休离贵姝?」
肃离看了一眼他摆在桌上的摺本。
「没什麽。」他说得淡然。「没感情了,再这样下去,是耽误了贵家的前程。」
「我不信,这三年你怎可能对贵姝全没感情?」主母插了一句,并觑了眼寻奴。「毕竟做了三年的夫妻啊。」
他呵笑。「三年,没生孩子,您说,我们感情好吗?」
「他自个儿有问题!」贵姝说,瞪着寻奴,悲伤到口无遮拦、没了理智的地步:「他自个儿肮脏,总想着别的女人!他想着,就能安慰自己了,他又何需我呢?他不需要我,我又能生出啥孩子?!」
转运使听这话露骨了,赶紧止道:「你别说话。」他靠近女儿耳侧。「爹会替你主持公道。」说着,也瞄了一眼寻奴。
被这三道恶狠的眼神又剐又削,可寻奴仍是庄敬地坐在椅上,双手交握,娴静地置在腿面,戴着寡套的末二指娇柔地翘着,翘着一种从容不迫的自适。
肃离看着她的手,遗憾地想着:若没有那双寡套,他会更爱那双手。他曾以为,这双手,会是永不变质的羊脂莲,摸着握着,就能抚去他心里的秽恶。贵姝说得虽露骨,但句句属实,他都惊讶她竟这麽了解他──是的,他在梦里,总是牵着奴的那双手,在他的身体上、私处里摩挲、揉搓,解脱他慾望的饥渴。
转运使用力咳了几声,把明显分心的他引回注意。
「我都不知安抚使这般fēng_liú。」转运使切齿地说:「当着我们的面,也能神游暖乡?」
「过奖了,转运使。」肃离吃了口烟。「与娶了三妻四妾、金屋藏娇的官人比起,我慾望仍嫌小,您应当很清楚?」
转运使父女脸色一沉。贵姝的娘家,便是一个有着三四个姨娘要喊的大家庭,她幸运,是正室生的长女,集家族宠爱於一身。
「你嘴倒利了!」贵姝嗤道:「以前那女人不在,你弱不禁风,怎麽?美人在侧,你想逞英雄了?」
「她现在好歹是你小姑,你嘴巴放尊重一点。」肃离瞪她,像训没家教的孩子似的斥她。
肃离当着大家的面帮着寻奴,贵姝觉得被削了一层面子,更气更悲。「你们瞧,你们要我怎麽好好跟他说话?我就这样莫名其妙被休了!外人来看,还以为我做了什麽对不起他的事!可怜我自己都不知道呵!」
主母尴尬得脸也红了。
转运使的额上爆着青筋,女儿受这样污辱,也等同是在削他面子。他怒笑着:「我万万没想到,我家女儿嫁到这里,是受这等待遇。之前我睁只眼闭只眼,贵姝说了,我还当她不懂事,我可真是千错万错!」
主母慌得分寸都乱了。「当然不是,亲家,当然不是!孩子嘛,闹别扭……」
「你不用多说。」转运使挥手,止住主母想挽回局势的废话。他指着肃离的鼻子,质问:「我只问你们一句,江流侯遴选这场局,你们还玩不玩?」
肃离没马上回答,却是盯着他的手指看。他想:一双丑俗又肥腻的手。他这动不动便会上下抖个三下的手势,定是摸惯银子的陋习──他随时都以为他手上还抓着银子,在掂量银锭的份量真假。
他们始终都将他看成买卖用的银锭。
「原来,江流侯的遴选,是用玩的?」肃离戏谑地说。这场对质中,他一直是被质问的一方,可他忽然有了兴致,他想逗他们,把他们逼疯,就像当年他们逼了奴和他一样。他倾着身,对着贵姝,嘴笑得裂,说得轻轻的:「既是玩玩,又何必那麽认真,是吧?」
「肃离!」主母拔尖着嗓子喊,像鸡在叫:「你是不是疯了?疯了?!疯溃了!」
「不,我没疯。」他还是那样毫无所谓地笑:「我从没这麽清醒过。」他说的是实话,只有实话才能教他笑得开怀。
「我要回去!」贵姝跳起来,摀着脸哭着。「我要回去!爹──」
「备舟!」转运使挥着手,粗鲁地喝着奴仆。「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咱父女俩一刻都不想待!」
「亲家,亲家!你别这样,冷静点!」到了这步,主母仍想扮白脸来和事。
「作什麽亲家?」转运使骂着:「这放妻书就如他所愿,我们签!签了,该拿的,我一样都不会少拿!舟备好了没?!」
厅里闹烘烘的,像不断被马蹄刨起的烟尘,又呛又脏,肃离却仍挂着笑,悠哉地看着──不,那并非纯粹地看了,而是一种观赏的姿态,像尝了一出好戏、品了一个美戏子似的,让人打从心底开心的、满意的,甚至差点儿想拍个手、喝个彩了。
他笑着,看向与他对座的寻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