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喜欢的人物们重新活了过来,这对他来说带有某种神圣的意味。
任明卿忐忑地站在他身边,从他的面部反应上观察他满意与否,结果发现徐静之看得很潦草,难以集中注意力。不过在花了十分钟看 完他一天的工作进度以后,徐静之却给出了相当不错的评价,说“就是这个味儿”,让他再接再厉,这种阅读过程中的不耐烦和评价之间的两极矛盾,被敏锐的任明卿捕捉到了,他觉得一定是文章哪里出了问题。
后来几天,徐静之依旧会每天追更,但热情不复,任明卿因此压力倍增。他就像和王子举行了盛大婚礼的灰姑娘,住进了富丽堂皇的皇宫里,但是王子很快就像个结婚七年的老公,对他失去了兴趣。任明卿看得出来,徐静之对《浩荡纪》的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退。
任明卿第一次接触读者这种生物,一时间感慨万千。
曾经他以为,只要有人能愿意花点时间看看他写的东西,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然而作为作者,这种佛系心态很难维持。当有了一个读者,你会想要更多读者;读者说好还不够,他要发自真心、诚心诚意地说好,你恨不得他割腕发誓;他发自真心、诚心诚意地说好,也是不够的,他得有所表示。当他花了十分钟看了你一天的劳动成果、最后只给你点了个赞的时候,你会感觉不值,甚至认为他不配当读者,你想把你的文章夺回来:“以后再也不给你看了!呸!”
徐静之是一个好读者,他超出了99.999的读者。不论如何,他每日追更;而且他的喜欢不是空口白话,落实在行动上——他为了作者救了他所在的公司,为作者的每一个字付费,大费周章地将他接到家里提供最舒适的工作环境,他简直是个梦想改造家。
但是任明卿觉得有些东西不是金钱能够抵消的。作者都是贪心的生物,任明卿愿意用一切来交换徐静之为他的小说手舞足蹈、感激涕零、大哭大笑,哪怕一次也好,要他住回金龙花园狭小得直不起腰的卧室里也没有关系。因为如果没有手舞足蹈、感激涕零、大哭大笑,他就不是真的为你的文章所感动。对于任明卿来说,征服徐静之的心,那才是最重要的。
糟糕的是,这不是用赌咒发誓可以解决的事。徐静之的漫不经心让任明卿的信心产生了动摇。是不是他写得不够好?有哪里出了问题?人物不够丰满,还是开篇不应该定在这里?再这样下去,徐静之可能连每天回来看文的兴趣都没有了……自己果然无法与四海纵横相媲美。他只是一个欺世盗名的骗子,什么人都救不了。京宇会倒闭,《新绘》会停刊,一口咸和主编先生都会下岗,还有庄先生,庄先生会怎么想他?庄先生会觉得他不自量力,还是为他感到失望?对了,他根本就做不了这件事。他只是个普通人,不是什么生来的小说家,庄先生是哄他的,他跟姜勇没有什么两样……
任明卿穿着舒适的睡衣、睡在欧式四脚床上,四周是装修精致、毫无噪音的房间,他却失眠到天明。第二天他彻底爬不起来了,他很累却睡不着,焦虑写在惨白的脸上。李添多观察他和他观察徐静之的时候一样仔细,他九点没从床上起来,就打了个电话给心理医生。
“不要担心,人的精神和身体一样容易有点小毛病。这时候看个医生就好。”不知道为什么,任明卿从李添多面瘫的脸上看到了母亲般的慈爱之情。
徐家的心理医生功夫了得,很快让忧郁焦虑的任明卿打起了精神。心理医生告诉他,操心不会发生的事毫无意义,他应该做的事就是好好睡一觉,努力找出小说中的问题。任明卿午睡过后委托李添多帮他找几本《浩荡纪》,他想看点原作找找感觉。
他原本是打算去找庄先生的,但是他觉得自己有点过于依赖庄先生了,人家还在出差呢。而且他现在住在徐家,见面也不方便——他可不想坐徐静之的车出门见庄先生,徐静之的车都太夸张了,他是个识时务的人,不该他享受的他碰都不会去碰一下。
李添多按照他的要求帮他找来了书。任明卿在沙发上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头顶有个老人凶神恶煞地看着自己,手里还抓着一本《浩荡纪》。任明卿一咕噜从沙发上爬了起来。他认出这是徐静之的爸爸徐老,这个地方真正的主人。
徐老比电视上看起来要苍老很多,眼睑上的皱纹好像拉起来的窗帘,层层叠叠数不清有几层,而且他也不像电视上那么和蔼可亲,任明卿从他的眼神看出来,自己大概有什么地方惹怒了这位首富。
“你是谁,怎么会睡在这个地方?!”
他的嗓门很大,任明卿被他吼得不敢说话。
李添多从旁解围:“这位是少爷的朋友。”
“谁叫他把这种东西带到我家来的?!”徐老把《浩荡纪》往地上一摔,“成天没个正经,看这种东西!”
任明卿脸上红红的,仿佛被当场刮了一耳光。虽然徐老丢的不是他写的书,但那是他奉若神明的书,他还在为它作续,那跟打他耳光也没有两样了。然而他天性懦弱,不敢为自己、为四海纵横出面澄清,他们才不是“这种东西”。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