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侧过脸做出更真诚的姿态对王家父子说:“有话尽管说,有气尽管出,我都揽着,
即就唾到我脸上,我都不擦。”王家父子互相瞅着交换着眼色;是不是还要继续骂
下去?王老先生突然抢起拳头捶到桌面上,懊侮地自我责备起来:“嘉轩,我混帐!
”说罢拉着儿子的手不告而辞了。第二天,白嘉轩指使孝武和鹿三从楼上粮囤里灌
出整整二十口袋麦子,又捆筷了十五捆棉花,装了满满两套牛车给王家送去。鹿三
扬起落满粮食尘土的脸:“灵灵的彩礼不是五石麦十捆花么?你给他退这么多?”
白嘉轩平静地说:“我把利息加上了。”鹿三猴头粗大的疙节猛烈滑动了两下、闭
上了毛楂楂的阔大的嘴巴。孝武缓缓转过头,猛然用力着动皮绳帛击着黄牛的肚子,
牛车嘎吱嘎吱启动了。白嘉轩瞅着两套装满食的口袋和棉花捆子的牛车驶出巷道,
转过身抱起双拳,对围聚在街巷里的族人说:“我给本族白鹿两姓的人丢了脸了!”
说着扬起头来,两只粗大的手背抄在弯蜷的后腰上,沉静如铁地宣布:“白姓里没
有白灵这个人了。死了。”说罢依然背抄着手走进自家街门。……
姑妈叙说过这段事,抿嘴不语,有意使自已因为重提往事而激起的情绪平静下
来,陷入凝然不动的沉默里。白灵看了一眼姑妈凝重的脸色,自然地联想到父亲的
脸色。她有点懊悔自己的鲁莽,捎给王家父子的,最终像石头一样砸到父亲的鼻梁
上;王家父子拿那二十口袋麦子和十五捆棉花不仅可以订娶一个媳妇,甚至连将来
给孙子做满月的吃用花费也够了。姑妈平静地说:“你爸苦就苦在一张脸上。孝文
揭了他脸上一层皮,你接着再揭一层。”白灵想到此行的重大便命,便从家庭的纠
缠里跳出来,对姑妈说:“这样也好。权当我死了,俺爸也再不为我伤脸蹭皮了。”
姑妈还想说什么,白灵捺不住性子听她数落,便抢断说:“姑妈,我还要到县城去,
我给旁人捎了一封信要送。”姑妈到前院书房叫来姑父。姑父说:“给谁的信?放
我这儿让顺路人捎进城去,免得你跑。”白灵说:“郝县长的公子是我同学,嘱我
亲自交给他爸。”
白灵走进滋水县县府大院时正值午休。郝县长在他的卧室里接待白灵。白灵赶
上午休时间,不是偶然,而是经过悉心的算计,所以才有听姑妈数落她的难堪。她
以县长公子的同学关系说了一通编好的假话,然后就把那封信交给县长。郝县长拆
了信封,看了信,双手握住白灵的手久久不语。白灵忍不住说:“如果有困难,你
就甭勉强。”郝县长松开,坐下来挥一下手:“困难咋能没有嘛!可问题已经解决
了。”郝县长告诉白灵,红三十六军溃散后的第三天,他就安排山区地下党在峪口
和山里收容红军战士,引渡出山,不少人已经返回老窝茂钦。郝县长压低声音,惊
喜万分地说:“廖军长虎归北山,让组织放心。”白灵按捺不住问:“鹿政委呢?”
郝县长瞅了瞅白灵异常殷切的眼睛,反而有点矜持地说:“他也回到老窝白鹿原上。
”白灵猛然站起握住郝县长的手说:“你可真是遮风挡雨的老母鸡啊!”
白灵一身轻松走出郝县长的房子时县府开始上班,院子里有小干事匆匆忙忙的
身影,也有老职员仿而不露城府很深的持重脸孔,她有点好笑,如果某一天郝县长
突然站在院子里宣布一声:“我是共产党”那么这些小干事老职员肯定会吓得跌坐
到地上。白灵走过县府很深的宅院时反覆考虑,要不要去会一会大哥孝文?见了会
有什么影响?不见又会造成怎样的影响?最后决定还是应该去。
白孝文瞅着站在门口矜持地笑着的洋学生不禁一愣,整个滋水县城也没有这样
漂亮的女子。白灵叫了一声“大哥!”白孝文僵硬狐疑的脸色顿然活泛起来:“噢
呀灵灵呀!”白灵完全是一个妹妹的天真姿态:“哥呀,我要毕业了。原先还想考
高等学府,没人供给只好不考了。”白孝文说:“你考你考,我供给,你顶好考到
北平去。”白灵说:“迟了迟了,我已经找下饭碗了。”白孝文问:“做啥?”白
灵说:“撒书。”白孝文点点头赞赏地说:“教书也不错,日子很安宁。”说着才
记起问,“你今日怎么记起寻哥来了?”白灵说:“我来看看大姑妈,也来看看你,
我而今有家难归成了孤儿一个……”白孝文宽慰妹妹说:“咱爸那人就是个那……
好了好了,你别伤心。一会儿我领你去认一下嫂子。这几天忙得要死……”白灵漫
不经意地说:“大哥如今正开顺风船,当然很忙。”白孝文摇摇头说:“平时紧一
阵松一阵倒也罢咧!前一向共匪三十六军窝死在山里,这一向正收合那些散兵败丁,
抓不紧可就让他们溜出山了。上边见天崔报抓人的数目哩!”白灵做出好奇的样子
问:“我从报上看到消息,说是‘全歼’。你们参加围剿来吗?”白孝文说:“我
只负责县城防务。”这么说似乎又不过瘾,接着就不无遗憾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