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窈窕的身影整理着店里的服装,色彩斑斓的各式衣物悬挂在半空,给人一种美女如云的印象,它们寂然不动,真是静若处子。悬挂的姿态又精心又天成,似乎天生就应该如此这般的。她从跟前缓缓走过,十分在行地把衣料握在手心里,再突然放开,然后用修长而苍白的指头很小心地抚平折皱。她抚摸服装的时候是用心的、投入的,仿佛抚摸某一个人的面颊。
下午三点半,曼娜的服装店里空无人影。一缕阳光透过人行道上的梧桐叶照进来,四周的空气里有暗尘浮动,那些摆放着的石亭模特和她游动着的身影都有种奇怪的阴影。这时,那个突然窜了进来的男人让她如见了鬼魃似的感到了震憾,以致她手中的衣架「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的人也连着后退,依在柜台上。
曼娜没想到在她的店里能跟表哥少华不期而遇,而且竟是单独在呆在一起。
她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相信少华也有同样的别扭。她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原先柔和的弧度现在全被较为坚硬的直线所取代,变得有棱角了。眉棱,鼻梁,脸颊,腮骨,唇线,都含有一点锐度,几成一张长方脸。像是蚕从蚕蜕中脱生,这就是眼前这个男人从稚气柔嫩的少年外壳中脱生的形态。还不单是这样,似乎脱去蜕壳后又遭遇了外界的某种磨砺和历练,形成了眼前的形状。
曼娜的神情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忧伤起来了,布满了着她的胸腔。十五年……二十年……真是遥遥无期,这样的日子她是怎么过来的?而他又过得怎样了?
曼娜的气息便忍不住上浮,腹式呼吸就会上浮到胸腔,十五年、二十年之间发生什么呢?也许只有老天爷知道。老天爷不说话,他所知道的事情只能是天机。
少华问:「你还好吗?」曼娜说:「你怎么回来了?」语气中颇有感伤,少华的心为之一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还记着回来?你还记得来看我了?」曼娜的眼圈已发红,忍着泪水说:「是我伤透了你的心。」少华一言不发,眼睛望着别处。
曼娜心里的话已经憋得很长,一下就像火山爆发:「你在广州不是过得挺好的,你娶了个教授的女儿,你还来做什么?」又喃喃地说:「我过得很好的,我有丈夫我有女儿——,他是不错的,对我又是很体贴。我的一对双胞胎的女儿很可爱,你见了也会喜欢的,我知道你没忘记我,可,唉,我真的难过死了。」她慢慢在走到了他跟前,眼泪滚落了下来,她柔声细语地说:「表哥。」少华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将她揽入怀中,曼娜感到一阵前所末有的紧张,她害怕少华真的这么做,会伸出手来,她已经呼吸到了他喘出的她曾经非常熟悉的气味。这气味实在太熟悉了,足以使曼娜重新回到那已失去的岁月。她一动不动,他也一动不动地,像两块竖起坚硬的石碑。时间过得太慢,时间又过得太快,正是闷热的季节,虽然下过雨,也没有风,潮湿的汗珠从皮肤渗出。曼娜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咚咚,一下比一下有力,她相信自己也感受到了少华的心跳,毫无疑问,此时此刻,他们的心应该一起跳动。
简短的对话过后曼娜又陷入了沉默。少华一直想打破这种沉默。沉默给了曼娜一种极坏的印象,似乎时刻都会有一件猝不及防地事情就要发生似的。但到底是什么,却又说不好。门外有顾客进来了,出现时脚步并不轻,而他们俩个竟末察觉到,依然一动不动地对峙着像两块僵硬的石碑,那顾客似乎察觉了什么,进来后就后悔自己是多余的人了,小心翼翼地问:「我不会打扰你们吧?」她想尽快地退出去,但为时已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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