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后,司机小刘擦着脸上的汗水,看着眼前“死而复生”的人,满眼狐疑。
不是说死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了,这种事他跟着老板听说过几次,绝对是,妥妥的假死骗赔偿金!
他没死,那剩下那两个肯定也没死了,前天还被他们家属闹了一回,老板虽没大发雷霆,但气场却更生人勿近了。
但,就是这样“生人勿近”的老板,怎么会帮唐丰年补办户口,还跟里头的人说是什么乌龙,他们当时没下井……办事员不干,最后是亲自打电话给局长,老板和局长面谈了半个小时才搞定的。
就这么一件登记户口的事,又要花出去不少人情。
为他?
值得麽?
季云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脑袋发热了,一路上,他脑海里总是出现那个踮着脚尖的大肚子,一会儿是她抿嘴说“老公买的”,一会儿是“五个月了双胞胎”……无一不是满足和欢喜。
好像,她能拥有现在这一切,就是上天的恩赐,她不胜欢喜与感恩。
可是,他为什么会觉得她无依无靠?尤其最后她追着问孩子名字时,那种无助与倔强,他居然恨不得替唐丰年回答算了。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名字,随口说一个,不管大名小名,能用就行。
他妈的,孩子又不是她一个人生得出来的,当爹的不出声,那就让她自个儿取。
她那么多年书都白读了吗?怎么连两个孩子名字都取不出来,非得追着男人问?他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枉他以前还觉着她肚里墨水多,小小年纪就生儿育女浪费了……现在看来,就她那傻子样的脑袋,还是早早结婚有个归宿好。
想到归宿,这老唐家,儿媳妇这么大的肚子就不担心吗?想起她进村的路,万一肚子痛了要生怎么办?再花俩小时出村,她能等,她肚子里的孩子能等吗?到时候生路上……他小时候就是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的,他们村有个女人就是在路上生的孩子。
从生产队挣工分回来的路上,男男女女围作一堆帮她“助威”,“鬼哭狼嚎”生下来,哭得大老爷们都笑起来,顺手就用生产队的镰刀割脐带,后来长大就叫“路生”。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她的孩子叫路生,不想孩子长大被村里人笑说“小兔崽子你从你妈肚子里怎么爬出来的我都见过”,不想被同龄孩子拿石头追着打,一面打一面说“你是不要脸的路生”“你妈生你不要脸”……
母亲九死一生成了远近闻名的“不要脸”。
母亲没错,孩子也没错,把隐私当笑谈传给儿子孙子,让他们一直取笑下去的人才有错。
但不是每一位母亲,都有勇气顶着“不要脸”的帽子活一辈子,他不想她也……
他就是那个路生。
上头两个哥哥,大哥叫季云贵,二哥叫季云强,到他就是季路生了。
他曾无数次痛恨过这名字,这两个字仿佛就是把他钉在耻辱柱上的铁钉,怎么努力怎么挣脱都只是在它们束缚之下的小打小闹。十四岁那年,家里老头又喝醉酒追着他打,用满嘴酒气骂他“滚”,他就真的滚了。
滚到外头,吃糠咽菜干苦力,上山下海跑大货,他都不觉得苦,因为再没人会叫他“路生”,他叫季云喜了,得全世界所有喜爱的季家孩子。
后来,十八岁上,母亲再次喝农药寻死,他不得不回家,被他们压着头娶了媳妇,在家待了半年,见母亲确实好不了了……与其在村里男女老幼谁都上头上脸的叫他“路生”,不如出去当季云喜。
他又走了。
现在想来,其实名字也就代号而已,可以叫张三,可以叫李四,为什么就不可以叫路生呢?那些自以为的屈辱,自以为难熬的日子,不过是儿童时的孤独在作祟。
但偶尔夜深人静时,他又会想,凭什么要他原谅他们?如果当年那个缩在墙角玩泥巴的孩子不是他季云喜,如果没有母亲日日夜夜的庇护和宽慰,没有出走的勇气,他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
归根结底,他不想她的孩子也被叫“路生”。好在,他终于是又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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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了补办登记证,唐丰年满心欢喜,他可以不用坐牢了,他父母有人养,孩子也可以有爸爸陪伴,最重要的,她再没机会跟人跑了。
多么令人欣喜,多么幸运!
“老板,多谢老板既往不咎,老板的事尽管说,我一定会做到。”
季云喜从回忆里醒过神,望着他欣喜的面庞,又开始想到他家小寡妇。
她知道不用一个人养孩子,该是欢喜的吧?她丈夫回了家,以后就阖家团圆了,多好啊!她男人在挺好的,以后再也不用无依无靠。
就当……
就当什么,他心头有股气堵着,想不出就当是什么,可能是许久不曾完完整整想起以前的事,再想起依然意难平,就当是挽救两个孩子不要重蹈他的覆辙吧。
就当他日行一善。
嗯,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