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过后几天就是深冬三九的第一天，天气更冷了，因门外自来水龙头被冰结住，弯头逐裂，水喷如珠。大马路山东路的角子上冰结得真厚，差不多已成冰路，风也比别处猛。西北风，呼啸不停，寒冷得像炳刀般的尖刻，刮在脸上耳朵上鼻上真是难受得很。一大早，均臣就驱车到虹口车拖粉绳五百磅，回店后又到新关抄报价。海关有大篇的报价，有数百种之多，现在均臣问价主要还是依靠海关的报价了，市场价已非常难问，因为市面常时涨时落，有几家五金店根本是瞎报的。

路过福州路时，见到一个衣衫褴褛类似乞丐的人在指天划地说着，地上写着“褴褛相家”，旁边围着几个好奇的人。均臣举头一望，记起此人半年前曾在河南路说相，那时衣服尚好，现在正弄到如此末途。很明显此人自知不能再现身说法，而为了生活却又恐人称彼为“瘪三”所以别具“褴褛相家”称号。他的脸瘦黄不堪，被冷风所刺，抖颤可见。头上横戴一顶破长舌帽，全身褴褛，赤足拖鞋，抖抖地说：“…

无论何人，各有各的相，有好的，有坏的…”旁人不过都是好奇地看着他。一位西装的青年置足一会，笑了一声说：“自己的相不去看，还要看人家？”这话引起周围哄堂大笑。可均臣却同情他，又可怜他，他的失去生存力，是为了生活的高压力，是为了他要取巧，不肯劳动，只想用口去骗人骗钱，终于到了末途。像那位西装朋友，他是没有德性的，他只得自己寻开心，不加同情而寄之冷嘲，想他不见得比那“相家”高明吧。均臣在替这位褴褛相家难过，而又鄙视着那位冷嘲的青年。

均臣又来到姨母处，约两个星期没有来了，双方彼此都很冷淡。姨母问均臣为何久不来，均臣说生了一场伤风。不久姨夫进来，均臣喊了一声后，即不再声。姨夫若无其事地问，吃过饭没有，均臣只是沉默地不响不动地在翻书。后来姨母问均臣母亲有信来否，他也只是搭腔几句仍然沉默。这时，莉霞的新婚丈夫泉进来了，他是来送莉霞做的年糕的，与均臣闲谈了几句，说他在外亦赚外快，准备将店中生意来自己私营，并说如果被老板知道，便只有辞职了。均臣对泉无甚喜欢与不喜欢，他人长得浓眉大眼，身也算挺拔，只是觉得他有些口舌灵巧，却一时也识不出其人的好赖，他只有为姊姊莉霞祷告，希望她日后家庭有个好结果。姨母烘了二个团来给均臣吃，说是泉拿来的。姨母又说已经替均臣买了绒线在织马甲，还有布衫裤也扯好了。均臣这时内心一阵感激，但表面却很平静，只说了些道谢的话，就告辞了。谁知第二天，幼臣来店时跟均臣说，姨母骂均臣无良心“很坏”等，均臣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也只能叹口气：“他们不理解我啊！”。

回到店里时，赵先生与锦华送紫铜钉至浦东未归，大家等着他们吃饭，但到一时余还不来，于是大家就先吃了。由于少了两人，饭可以人均三碗，陆先生还吩咐买了八叶结[2]六只，所以吃得非常高兴，也不用像打仗那样紧张了。这一年来包饭一直欠够，从前有九磅半，而现在只有八磅半。为了恐怕以后又少，所以今年特地给担饭人洋廿元另加十元酒资。吃饭时，伙计们仍然采取的是以前的吃饭策略，将老板的碗盛得满满，而他们则盛一半，快速解决战斗再多盛数碗，这策略竟然屡试不爽。这招后来用在了均臣以后的军旅生活中，也是得益匪浅，但却为均臣带来了致命的隐疾，此是后话暂不表。

下午有罗丝三箩要紧着出货，陆先生说：“明晨七时送。”他这句话好像是军事命令无人可以违反的。锦华在他面前暗暗咕噜起来，陆立即色声俱厉：“说什么，难道时候太早，不该送吗？”可他陆先生自己在屋内尚要套嘴套[3]，而叫人家七时送货，不会冻死吗，况且明早七时，黑暗尚在，叫人怎样去呢？这没有理性的动物，你既然叫人要紧送也不该如此严厉，均臣和锦华心里嘀咕着。一年来，陆先生因为得了肺炎，脾气越来越坏，他与葛先生的矛盾也越来越显现出来，很多生意上的事两人也不商量了。前两天裕元跟均臣私下说，葛先生问他，陆先生有否将紫铜钉的利钱分给大家过，裕元说没有，葛便很生气地说：“他不知主张怎样呢？”因为那利钱葛亦没有拿过，他估计是陆自己全部私吞了。今天葛先生来店，面色非常不好，

他进来就暗指着陆先生小声对裕元说：“叫他自己去接生意，你在江南所可少接生意…”裕元唯唯，这突如其来的生气，倒使人莫名其妙了。均臣瞧了瞧裕元便悄悄说：“看样子是我们有利的地位了，不妨可进些言，如赵拍马屁也可折穿些。这不是小人之举，实才是他在背后亦在攻击我们，我们不过以牙还牙罢了。”这两年来，赵先生的卑鄙品行也越来越暴露了，不仅经常在陆和葛面前说各人的坏话，而且越来越无耻，越来越贪婪了。比如现在，大约因是年底，可有花红分润了，所以赵先生近几日来非常的勤力，并有些近乎谄媚，均臣看了恶感极了，给旁人看了也不免要汗毛竖起来。均臣又想起前天，赵先生的态度更使他憎恨。那天均臣旋了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