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武功,如何传音,”无心不冷不热地补充,“大哥如是言。”
庄少功汗颜:“好,有道理,何不开口说话?”
无心道:“大哥道,太累,懒得说。”
难道传音入密不累?庄少功犹豫了一会,终究忍住没问。
“——呵,后悔么,吵醒我,不带我出去,定不饶你。”无心语无波折,如同背诵诗词,一板一眼地说完,又沉吟道,“大哥的语气,毕竟和属下不同,还请少主自己琢磨。”
庄少功看着少年郎病恹恹的脸庞,不知这语气,当如何琢磨。
方才,他确有一瞬想要反悔。夜盟主比武招婿,他不过是奉了父命,去见见世面。他想挑一位好相处且不惹麻烦的死士同行。无名不愿开口说话,多少有些不方便。
想罢,他笑了笑,老实道:“我是有些后悔。无心告诉我,你不愿说话,我是知道的。知道,还要吵醒你,又后悔,左右是我的错。不过,我并没有打算反悔。”
少年郎静静地听完,终于动了——垂下眼睑,阖上双目。
这一回,不待无心传话,庄少功问:“你无名大哥又说了些什么?”
无心道:“少主,大哥什么也没说,他睡……他入定了。”
庄少功这才缓过神来,松了一口气。这少年郎,几乎令他忘了,他才是此间的少家主。
第3章 渡劫开始
打点动身,这一日,庄少功到府中北院,向书斋一揖到地,行了个大礼:“父亲,孩儿走了,保重身体。”
“家里的祠堂,”书斋内,一名身穿直裰的中年男子,正旋腕案前,引笔结字,只把目光微微一抬,像在和案前的香炉说话,声音自严厉而温柔,“你磕过头了吗?”
庄少功欣然道:“磕过了,孩儿已禀明祖宗,辞亲远游,上了三炷香。”
“很好,东厢可曾洒扫?”
“业已洒扫,孩儿煲了桂花粥,待母亲醒来,迎儿便会奉上。”
“很好,不过,你还是要进去聆听你母亲的教诲,不然那一肚子牢骚,就要伤及无辜了。”
庄少功依言行事,入内室,撩袍而跪,伏在床边。一只柔软的手从里挑开绣幔,轻把住他的肩。他往里望去,母亲俞氏倚坐着,锦褥边扣着一本书,书衣隐约有两个字。
“母亲,你醒了?乾坤盟的主人发帖子,为他的女儿比武招婿,孩儿应邀前往……阳朔和金陵两地,相去千里之远,恐怕有数月不能承欢膝下了……孩儿,真舍不得离开母亲。”
“为娘知道,”俞氏的声音柔柔地,“你这孩子阅历浅显,切莫失了礼体。见到夜盟主,只道你父亲敬仰他的人品,为娘喜欢他的千金。你自己人微言轻,便少说几句。”
庄少功一口答应:“孩儿有分寸。”
俞氏又道:“你在家里享惯了福,出门吃些苦头才好。只一件,你带着无名……”
庄少功听出弦外之音:“母亲,有何不妥么?”
“好孩子,没什么不妥,只是……”俞氏望一眼窗边的莲台漏壶,欲言又止,十分同情地说道,“只是,你要带的‘病劫’无名,一贯午时起身,还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之后,一名未老先衰的白发女子,推开偏院东面的小窗——
晴空如洗,朗日当头。院子里,男子立身如竹。
桂叶斑驳的光影下,犀玉簪住的黑发,天青色的纱氅,细细地落了一层小花。
“少主真是病得不轻,”泼了隔夜的罗汉果茶,女子回过身,向屋内感慨,“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那棵玉玲珑,一站就是两个时辰。夜家的女公子,会喜欢不知变通的傻子?”
身着白衣的无心,立在桌前,系好包袱结:“你懂什么,听过将军吮疮的故事么?”
“没听过!”女子大方地承认自己的无知。
“从前,有一位将军,”无心华眸挑挞,口齿清冷地说,“他与士卒同食共寝,士卒患了恶疮,他便去将脓液吮出。士卒的母亲听闻此事,放声大哭——原来,昔年,将军也曾为士卒的父亲吮疮,为报答他,士卒的父亲奋勇杀敌,以致战死沙场。如今,士卒也要为此送命了。”
“你是说,这是收买人心的苦肉计?可是,少主再如何收买,作为死士,大哥也只有一条命,不可能为他死两次。”
“你还是不懂,少主如此作为,大哥至少会寝食难安,以致早些起身。一个人,肯为另一人作出改变,就会不知不觉,越陷越深,变得不再认识自己。这便是人情可怕之处。”
无名并没有寝食难安。过了午时,他才睁开眼,有条不紊地,把脚伸进皂靴里。
庄少功候在这里,是听从母亲俞氏的提议,其用意,也诚如无心所言,是为了让无名于心不安,早些起身。可是,他眼睁睁地,看着饭菜热腾腾地进去,碗碟干干净净地出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
名为无名的少年郎,没精打采地出现,着一身走江湖的短褐,松垮如同宽袍大袖。
庄少功微微一怔,脑海里闪过两个词:质似薄柳,弱不胜衣。
这少年郎站起来的样子,仿佛风吹即到,比躺在床上,还要显得羸弱许多。走路的样子也令人心焦,走了两步,摸出手巾,咳了一声。走到庄少功面前,已咳了足有十七八声。
——真如传言,“五劫”的老大,其实是一个痨病鬼?
“我想起了一句话。”强抑住想近身相扶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