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修行人尤重形神双修,身乱则心神被染,如蒙蔽渐深,流浪日久,遂与道隔。谢燕堂兵解转世,若非有宗门内大能者庇护,破解胎中迷,早已心识颠痴,迷失幻境,纵然是旧时精魂,却再也不是眼前这个谢燕堂,更罔提重踏道途。
想至此,叶孤鸿不禁心有余悸,对护持师兄转世的前辈也愈发感激,遂问道:“是哪位长老出手相助?”
他本无心讯问,谢燕堂却脸色微变,似在忍耐,“是延春殿秦长老。”
“原来是秦...”叶孤鸿顺着他说下去,猛然想起这位秦长老平素行事,再看师兄如今样貌,实在忍不住嗤笑出声:“原来是秦长老。”
这位秦长老乃是延春殿殿主,自号冷斋。此人入道甚奇,因恨逝者不舍昼夜,不能穷尽天下书卷,竟因此入道,修行只为读书,每过一关隘必欣然而叹,又增阅卷之寿。倒因此合了“心安而虚”的道理,修行自然水到渠成。相熟之人都知道他这痴性,偶尔寻到什么残卷片牍,都一概送到他所在的稽古峰考今堂去。
凤楼当初将谢燕堂转世之事托付给他,他也极认真地寻摸,最后挑出一家身世清白、家风纯良的人家,胎中婴儿也根骨极佳,才满意地将谢燕堂真灵打入。只是万般都算计到,却忘了探看胎儿性别,等到凤楼入世点化谢燕堂时,才发觉自己清肃冷冽的大弟子已成了结辫簪花的女娇娥,也不知已绣了几条帕子。
此间种种谢燕堂只略说一二,但叶孤鸿岂能想不到,不过眼中刚露出一丝笑意就被师兄横目瞥来,只好全力忍住,一轻一重地在他肩头抚摩,“师兄别恼,待日后修得金丹,成就法身变化,自然就好了。”
谢燕堂轻哼一声,若非前世之体损毁,他又何必依附在这女体上,幸好赤龙已断,不然更不知该如何对应师弟。不过是男是女,应有的却是一分也不能少。
叶孤鸿并不知这瞬间师兄心思已转了好几圈,将他肩膀一推,“我先起来。”觉察腰间双臂一丝不松,略略苦笑,低声道:“之后定然有人来,我先回去。”
如此央求再三,谢燕堂才放开手。叶孤鸿走到门前回身,见他仍站在原处,虽已不是昔日高大健朗模样,但只看着他,自醒来后一直萦绕心中的惶惶就已阒然消散。
观澄堂在洗雪堂西侧小峰上,越五弦水瀑布,度石梁即到。此处风景不如洗雪堂清邃窈深,却自有一份秀爽清通。千百竿翠竹遮护着一条石径,尽头处是几间精舍。庭前从瀑布引了溪流绕屋而过,溪畔有菖蒲花光彩照灼,一小白石缸内蓄养着数头朱鱼,随人声婉婉而动。
及入室内,窗前有小榻一座,可卧看林间清光,床头几上定瓶中插着数支山茶。又有一长桌,排放着古砚、旧古铜水、竹筒、笔洗、糊斗、水中丞、镇纸等。以上种种,都是常用旧物,叶孤鸿一一看去,心中感怀,难以言述,又听窗外轧轧,启窗外看,是风推几支竹擦着屋檐直响。
少顷,风声愈大,竹林婆娑作响,观澄堂愈喧愈静,他微微闭目,仰首轻哂,流离二十七年,终又归家矣。
叶孤鸿回归之事并未宣扬,但不过半响,就陆续有相熟的人登门拜访,有不能来的,或托付他人,或飞剑传书,观澄堂前竹林一时好不热闹。
因见人多,成霁真又从自己那里调了几个童儿过来服侍,或侯门,或引客,或煮水,或奉茶,他并不多话,只偶尔出言指点一二,一应事物铺排得井井有条。在成霁真旁的是周绵谷,当初叶孤鸿离开宗门时他还是个稚弱少年,如今却已有几分成年的挺拔。许宴宁与韩莲舟如今也都已是娉婷之姿,同行同进间真如珠玉交辉。
正闹着,又有剑光按落峰前,徽音殿的阮问素同拂云峰的许光庭一并进来,许光庭道:“叶师弟回来,又可彻夜煮茶谈笑了。”
叶孤鸿一哂:“许师兄可要担水去。”
月夜烹茶本是他搬来观澄堂后,月朗风清之夜,谢燕堂踏月冉冉而来,两人就在竹林中煮茶闲话,渐渐成霁真等也来,尔后来人愈多,师门长辈也偶有降临。这本是叶孤鸿偶尔兴发,也并不邀约,谁来便坐下,说些近来见闻,古时旧话,因有些是自己亲历,倒比世间的记录更可亲可信。如此谈天说地,有时竟不知东方已白,顾而惊笑,才纷纷起身散去。许光庭是最常来的,尤爱说话,喝茶特多,成霁真看到只觉眼跳,摇头大叹:“饮牛饮驴。”
许光庭故意与他抬杠:“我就喝这一海如何?”
成霁真以袖掩面:“快把这莽牛鲁马牵出去。”众人一时大笑。
阮问素忍俊不禁,朱唇间微露碎玉,转而说起一事:“可听说碧灵宗林道通师兄之事?”
许宴宁对这些掌故颇为熟悉,略想了想:“可是八十多年前就不见踪影的那位?”
碧灵宗在观明端靖天东南合洲,滨海而居,门内颇有几位出类拔萃的弟子,林道通正是其中之一,修行不过二百年就已成就真种。成真种者,延年千载,腾云驾雾,飞行自在,腾蹑眕霞,彩云捧足。
真种种于丹田,便是怀胎之根基,经十月怀胎,三年温养,便可成就圣胎。如此便可知林道通前程广大,令人钦羡。也不知是否慧而遭嫉,八十多年前,林道通突然失踪,师门遍寻而不得,只能战战兢兢守着微弱命灯,盼有一日他能归来。
叶孤鸿奇道:“莫非这位林师兄已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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