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地停住脚步,舒陵眼中有了犹豫,这是一个帝王眼底不该有的变数!
回头看了看院里的石桌,他终于一步一步渐缓了戾气,裹挟着湿热的夏风走进房内。
抬手,垂头,深深一拜,牵动了衣角的流苏云纹。
“皇叔!”
叫了一声榻上的舒谨后,天子似乎又找回了往日的冷静与骄傲。
屋里是惯有的熏香,摄政王总爱这般浓郁得让人觉得压抑的香。
“皇叔久未出宫回府,若有什么不便的地方,可以直接与朕说道。若因为一个奴才使皇叔贵体不适,朕就直接将他砍了,皇叔可满意?”
舒谨仍是那副淡淡的样子,波澜不惊。若是十几年前的贤王,还有些少年心性,听到这些或许会有几分外泄的情绪。
可匆匆十年,就已面目全非,谁还记得以前的样子呢?
现在的舒谨,不过是薄毯下一具任人摆布的木偶而已。
见他这般,舒陵面上也不急不恼,只是放在身侧的手指略动了动,又轻轻地摩挲几下腰侧的玉佩才继续说道:“当年的旧事,是真是假,是对是错,早已是昨日枯骨。皇叔这般念念不忘,可真是公正慈悲!朕心中对你的敬佩之情,又多了几分呢。”
“不过,旧案难圆,皇叔身子不好,朝上的政事还是交给朕,毕竟朕是你一手教导长大的,定会好好践行您的教诲,皇叔你说可好?”声音早已不复少年时的清脆稚嫩能,这一字一句里面有着帝王的坚决和睿智。
“至于漠北军的兵符,朕如今也不急着拿回;皇叔只管好好养病,也许到了病好的那天仍能为朕分忧解难,您说是不是?”
“因为这些年的朝政让皇叔这般虚弱,也是朕不孝。故而朕想着,还不如下旨让皇叔在此闭门静养,也免得你再操心这家国天下的琐碎杂事!”
一通想好的话说完,舒陵才觉有些可笑;在这人面前还是这般紧张,还是这般不够理智。
收拢好心中泛滥的自我嘲讽,舒陵抿唇,略略收紧两颊的肌肉,几丝云淡风轻的浅笑才又浮现出来,带着些漫不经心问道:“皇叔,你说可好?”
语气那般不甚在意,眼神中却带着压迫和杀意,看着眼前这个看似脆弱无力的人;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为了解自己这位皇叔究竟有多大的势力和本事,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贤王舒谨的心究竟有多狠!
舒谨并未抬眼去看他,只着了白色中衣;柔软的丝衣勾勒出瘦削修长的身躯,虽不复笔直,却另有一番落雨残荷的风韵。
舒谨缓缓起身,拜倒在天子身前,喃喃说道:“我知道,小陵是君主,是皇帝!”
听到这话,舒陵的脸上有一丝的滞愣。
仿佛到了今天,君臣二人的礼数,才在这般情境之下得到了最正确的诠释。这不禁让人想起那无数个相依相伴的日夜,让人想起那遥远岁月里的一抹尘香;以往的一切,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突然都变得如此真实而遥远。
何时相知?
又是何时相恋?
舒陵不知……
甚至不知真假,不知对错,不知善恶;不知这一生究竟有没有爱过他舒谨。
静默片刻,天子转身离去。
“皇叔在府养病,也该好好学习学习这君臣之道”,最终还是说出了这句话,也许心中也就再无牵挂了;舒陵在心底轻轻叹息,却感受不到任何的悲欢。
“小陵这个名字,我不希望下次相见时,再从你口中听见。”
良久,那个闯府的贵人早已离去,王府门前的鞭痕、寝房上缺边的锁匙;还有房内跪着的人,淡漠的、安静的,任时光轻轻呜咽。
“臣,遵旨!”
舒谨的手使不上力,只能用肘一寸一寸地腾挪;慢慢起身来,靠在软榻下坚硬的木板上,缓缓呼气。
“呵呵!君臣?”
“君臣!”
苍白的额头没有汗,舒谨整个人都藏在了阳光下的阴影里。
略勾了勾嘴角,想到贤王舒谨这一生跪拜的次数很多,遵的旨意却只有三次……
——太子册封典礼恍若前生。
——先帝登基之日如坠地狱。
——摄政辅国之时满脸冰霜。
被废,被囚,被伤,被弃。
这,是最后一次,芳华尽落,炎凉入骨。
前生梦中所有一切的美好,都为了今日的幻灭。
一旬后,天子大婚,举天同庆。
十里红妆送嫁,街道张灯结彩;万民朝贺盛世,宫楼灯火通明。
宝马雕车香满路,鬓云欲度香腮雪。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长楼冷寂,何事秋风悲画扇,若如初见。
舒谨只默默敬上一杯酒。
“我输了,小陵……”
贤王府满目琳琅,红窗红纸红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