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赤日炎炎,午后。
于飞庄门口停了一辆小车,下来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身量不高,肤色黝黑,斯斯文文的一身雪青长衫,赭石色云纹腰带,手里一把折扇,展开了是幅美人海棠春睡图。
头发灰白的门房本来在阴凉处眯着,见有人来,先不迎上去,只是偷眼打量。看对方年纪,未至而立,下巴却特意蓄起三络文士髯,微微藏起唇角撇出假笑,一双眸子精光暗蕴。
年青人折扇搭在额头,仰起脸看看崭新匾额,嘴里咂摸一下:“‘于飞庄’?‘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听闻庄主刚刚过世了伴侣,情深意重,这个名字虽不中,亦不远矣。”
《诗经·邶风·燕燕》写的是送别之际,依依不舍,相送的好歹是活人,是以“不中”,但悲痛之心四海皆准,是以“不远”。
听那年青人接着小声评价道:“还以为王大夫是个草包,原来倒还有点墨水,如果这个名字是他本人想出来的,小可倒不会那么无聊了。”
他身后,一小厮打发了车马钱,背着包袱,大眼睛骨碌碌四下打量,一眼看见旁边的门房,眼睛一亮,加快脚步走过来。
门房一见有人直奔自己,便赶紧起身:“请问有什么指教?”
所谓“医不叩门,道不轻传”,便是明知有人上门求医问药,大夫也不好第一句话就直说:“有病吗?”
这小厮两三步小跑到门房跟前,掏出名帖,赔笑:“我家少爷是慕名过来拜师的,本应早来,路上耽搁几日,不过名字已经在册了。”
——所谓“在册”,是山庄送了先几个徒弟名册给王谢,毕竟人是活的,分散在五湖四海,少不得先来后到,早些迟些都有可能。
“不晚不晚,请教尊姓大名?”
“我家少爷姓风,风依涵。我在少爷手底下,叫我阿魏就好,以后还请老哥哥多加关照。”阿魏说着,很是自来熟往门房手里塞了几个大钱,“初来乍到的,请老哥哥喝杯茶,以后有空一起喝个酒,多多指点啊哈哈。我看老哥哥头发虽然白了,脸上连个皱纹都没有,老哥哥怎么保养的,可不能藏私告诉我啊。”
那门房也笑哈哈:“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说着把大钱掖到腰带子里,从怀里拽出一卷名册翻过几页,指给阿魏看,“就是这个名字吧?”
“没错没错。”
“快请快请。”
风依涵却不往里走,站住了,细细打量门房一头灰发,一身白衣,一双麻鞋,忽然很不赞同地啧了声:“一个门房穿长衫,不合体统,有辱斯文啊。”
门房微微一笑:“确实不合体统。”
风依涵正得意自己来了个下马威,孰知门房继续道:“风少爷远路而来,这么热的天,竟然一滴汗也未出,面色红润中气十足,也不仅仅是个斯文人吧。”
摇扇子的手登时停住,这下子尴尬的是风依涵了。
门房指指他的扇子,漫不经心地道:“海棠春睡图也不是斯文人的体统。”
折扇立刻收了起来,风依涵这才正眼看人,见对方不卑不亢,气度沉稳,既不因为反唇相讥而面带嘲笑,也不因为自己出丑而趾高气昂,就是……就是和看山看水看花看树一个表情,而且诡异的是,他怎么感觉这双眼睛能把他看到骨子里呢?
“况且我并非门房,只是老人家午间休息,我来替他一阵。”那“门房”站直了身子,将手一抬,“还未通过姓名,到是我失礼了——王谢,王重芳。”
风依涵真真吃了一惊。
此时真正的门房张伯才疾走而来:“先生先生,后头午睡都起了,正好请您过去授课。”
王谢便拱手道:“抱歉,有事在身,招呼不周。庄子里颇有空余房间,风少一路劳累可先安置歇息,若不觉得累,直接来我的课也欢迎。”
“恭敬不如从命,况且王先生也看出来,小可并不劳累。”风依涵一怔过后,连忙拱手,原想扮个普通读书人的念头一下子飞到天边没影儿了,决定晚上给自家聪慧的主子念上一堆不要钱的恭维话。
“如此甚好。张伯,领阿魏先去安置。”王谢顺手把阿魏刚刚“孝敬”的铜板挖出来交给张伯,“这是这小子的孝敬,见者有份,张伯买了茶莫忘分我一碗。”
“好的少爷,多谢少爷。”张伯笑眯眯把钱收了,叫阿魏拿上包袱往后走。
王谢便邀风依涵进课堂,风依涵一进去就有些后悔——怪不得说“午睡都起了”,这里面坐着八个毛头小子,六七岁到十二三岁都有,都不在蒲团上呆着,有说有笑,一见王谢进来,纷纷站起来叫“先生好”!
王大夫要收徒,要是在之前,大家会挤破头的求上门,但是那块墓碑上头两个“夫”字,到是吓走了好多人。别玩笑了,自家孩子还得接宗传代,被大夫拐带走了弯路,断子绝孙可怎么是好?当然也有更愿意的,觉得自家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万一王大夫看上眼了,好处大大有。
王谢收徒弟有教无类,愿意来学的就收下,又因材施教,上午一个时辰给小孩子背书——自己撰写的《医道三字经》,虽不如四书五经那般拗口,人体经络,药材生克,各种验方,林林总总都得记下。好多孩子还不识字,顺便一起教了。下午一个时辰,给有底子的学生做实践,辨药材,画经脉,拿医案探讨,欢迎各种尝试——医案一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