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冲他伸出一只手:“义父错了,好不好?”
他并不知道这一句话是怎么穿透那少年冻裂的心魂的,本意想来也不怎么真诚,因为顾昀大部分时间并不认为自己有错,即便偶尔良心发现,也不见得能知道自己错在哪。
他只是借着酒意带来的温柔和纵容,给了长庚一个台阶下。
长庚紧紧地扣住他的手掌,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僵硬了多日的肩膀突然就垮了下来,差点哭了。
他发现原来自己一直以来等的不过就是那么两句话,只要那个人当面跟他说一句“义父错了,没有不要你”,让他能感觉到这世上没有了虐待他的秀娘,没有了来不及见最后一面的徐百户后,还给他留了一点温暖的念想……那么他就可以原谅小义父的一切。
从来的和以后的。
不管他是叫沈十六还是叫顾昀。
顾昀觉得眼皮越来越重,便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几不可闻地说道:“长庚,很多东西都会变的,没有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归宿在什么地方,有的时候不要想太多。”
长庚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脸,目光中不知不觉中带上些许小心翼翼的贪婪,心里悲哀地承认顾昀说得对——很多东西会变,活人会死,好时光会消散,亲朋故旧会分离,山高海深的情义会随水流到天涯海角……唯有他自己的归宿既定且已知,他会变成一个疯子。
顾昀往床榻里面挪了挪,伸开手臂,拍拍自己身边:“上来,明天还要赶路,在我这凑合一觉吧。”
后半夜,长庚在顾昀帐子里睡着了,乌尔骨照常不肯放过他,噩梦依然一个接一个,可是他鼻尖上总是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味,潜意识里就知道自己很安全,甚至隐约明白这是在做梦,那些恐惧与怨恨便似乎和他隔了一层。
这对于长庚来说,已经算是难得的安眠了。
当然,要是他醒来的时候,没发现自己压麻了安定侯的一条胳膊,还没完没了地往人家怀里钻就更好了。
尤其顾昀那混账永远也不会体谅少年人敏感多变的心,别人越是局促,他就越要雪上加霜。顾大帅自以为同床共枕一宿,长庚就已经算跟他和好了,于是故态重萌地可恶起来,他不但揉着胳膊拿人家取了一早晨的乐,还大有以后要时常挂在嘴边拎出来鞭尸的意味。
此人头天晚上那一脸病入膏肓的虚弱样又是装的吗?!
沈易一大早就看见长庚面红耳赤、怒气冲冲地从帅帐里夺门而出,一整天始终绕着顾昀走。
行路中,沈易纵马过来,觑了一眼顾昀的脸色,一语双关地问:“没事了?”
顾昀大尾巴狼一样,满不在乎道:“一个毛孩子,这么点小事,本来就没什么。”
沈易眼睁睁地目睹了他前两天团团转的那个熊样,无言以对,只有冷笑。
顾昀轻车熟路地假装没听见,远远地看了一眼长庚的背影,忽然道:“你说我将来把玄铁营留给他好吗?”
沈易木然道:“你想害他不得好死?”
顾昀“啧”了一声,仿佛是嫌弃他扫兴。
“你还真以为玄铁营是什么好东西?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子熹,你别嫌我说的不中听,”沈易道,“玄铁营在老侯爷手里的时候,是国之利器,到了你手里,就成了‘国之凶器’,利器宝光四射,人人都爱,凶器可未必。”
听出他话里有话,顾昀脸上懒洋洋的笑容收敛起来。
☆、第16章 风云
这其中错综的复杂关系,要从先帝说起。
先帝戎马倥偬一生,文治武功,是个不世出的传奇人物。他老人家一手将大梁推至如日中天处,使六合之内,无人敢犯,玄铁营和灵枢院都是经他手创立的。
可惜这位英明神武的先皇帝是个鳏寡孤独的命,在位期间娶过四个皇后,没有一个命长的。一生共有三子二女,其中四个让他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先帝驾崩时,膝下只剩下一个早早出嫁的长公主。
传说长公主十六七岁的时候也大病了一场,差点死了,幸好已经与安定侯有婚约,护国寺的大和尚给公主立了长明灯,又谏言让公主早日出嫁冲喜——别说,嫁人后,公主的病果然就慢慢好了。
这么看来,一个个皇子皇女们早夭,倒像是被先帝给克死的。
一辈子都在死老婆死孩子的先帝爷临终时,将玄铁营与至关重要的兵权留给了最钟爱的公主夫妇,但大梁江山不能改姓,下一任皇帝只好从旁支过继。
当年今上之所以顺利登基,长公主的助力也不小。
元和皇帝对长公主很有感情,直到她过世,都一直尊其为“姑母”,又将她的独子顾昀接到宫里照顾,亲自赐字“子熹”,多次对文武百官说过“子熹如朕亲弟”,令太子私下见了,也要尊其为“皇叔”。
叔还是婶倒都是虚名,不太要紧,要紧的是当年顾昀这小小的男孩身后,安定侯一系的大梁兵权。
老侯爷旧部仍在,倘若顾昀在元和帝那里有什么不好,皇上的江山能不能坐稳还两说。
元和皇帝趁顾昀年幼,用了十年的时间削弱安定侯旧部,玄铁营在这种软刀子下几乎不复存在。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西域边防吃紧,外敌来犯,接连派了三个主帅,不是老了就是饭桶,隐隐出现重文轻武之势的大梁朝中歌舞升平惯了,居然没有一个拿得动刀兵的男人。
沉寂多年的灵枢院突然集体上书请愿,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