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帝以柔懦仁慈出名,见了这些谏书只是一笑,置之不理;豫王拍案而起:“我堂堂王爷,难道不是顶冠束带的八尺男儿,会屈身干这妾妇勾当?这帮老家伙烂书读得多了,整日价满口胡吣,就该一个个廷杖八十,打得下辈子也进不了堂子,肖想不着小官!”
其实,堂堂豫王爷勃然大怒之下也不忘记提南城堂子,那是因为他平素的确逛过,并且逛得颇有心得,而且连嘉平帝本人,也被这个不学好的兄弟勾引着去微服私访过凤城春色,这在朝野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所以王爷这股怒气,并不是冲着老家伙们指责他以淫色引诱皇上入邪道,而是定要分辩清楚,这所谓之“淫色”,并非豫王爷本人之色,而是推荐给皇帝的名花之色也。
一道转战花丛的游伴情谊,与滚上龙床的游戏情谊,其中分别俨如天壤,万不可错!这才是豫王大怒的本质原因啊。
因为和朝中大臣们打嘴仗的缘故,导致豫王看百官,均是十分之不对眼,哪怕这个官员不是须发皤然老气横秋的厌物们,而是清爽明净楚楚动人的美人编修,也一样不顺眼,不讨他一个便宜,便不甘心。
林凤致却只是正色垂目,不发一言。
豫王道:“林编修,我听说你失踪了几日,令师俞相颇是焦急,差点去向大理寺报个走失人口,被内阁同僚劝住才罢。没想到你是混到一帮平民当中,告起御状来了,这家门不知出在哪一出新传奇?眼下已是御前,你不妨从实说来,到底有什么奇冤,要耍这等花枪?”
嘉平帝好不容易咳嗽止了,听林凤致仍然是一言不发,于是也道:“林卿有何冤情?不妨道来。”
林凤致终于抬了头,却道:“微臣……请皇上先摈退左右。”
皇帝一挥手,殿内侍侯的内监们识趣的全部退出,只有豫王仍自坐在榻边不动,林凤致偏偏眼睛盯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道了一句:“微臣请皇上先摈退左右。”
豫王脸上有点挂不住,回头望向皇兄,嘉平帝于是道:“豫王同朕乃是手足,林卿但说无妨。”
林凤致声音不高,却很坚定,一字一句的道:“微臣所说之事,窃以为必须先清耳目,方可为言。”
豫王恼道:“好你个大胆的林编修!有什么话连本王也听不得?便是你……你要拿跟俞相的破事来玷辱圣听,那些蜚语朝内也不是没人知道,大家的嘴都说得,我的耳朵,恐怕也能听得!”
林凤致眼神似乎稍微恍惚了一霎,片刻即清澈如水,豫王一个错觉,几乎以为他当场要羞怒哭泣,然而这双眼睛却始终是平静无波的。这一阵沉默片刻便被打破,林凤致磕了个头,说道:“既然如此,微臣便玷辱上听了。微臣此来,是想请圣上,为微臣之躯负责。”
嘉平帝没有听明白,奇道:“负责什么?”林凤致微微仰起脸,眼色冷然,脸上却浮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奇异神情,慢慢的道:“微臣敢问圣上,九月十五夜,圣上在南城与云堂召歌童紫云未至,堂主云玉郎以新进小童勉强奉上,圣上宿至四更,方由内侍张公公陪伴还宫,此事可有?”
皇帝脸上登时烧起一片红云,勉强咳嗽几声。豫王一掌拍在桌上,怒喝:“大胆!竟敢拿这等事亵渎天听,诋毁圣上清誉!来——”
他还没有喊出“来人啊”几个字,林凤致已经高声道:“微臣不敢!”随即重重叩首下去,说道:“微臣死罪,那天晚上,被与云堂主强行奉上圣前的小童,其实并非贱优,而是——”
“——而是微臣林凤致。”
林凤致的声音已经降低,却仍然无比清晰,有如冰水相激般清泠泠回荡在殿内:“微臣罪重,冒死以闻,敢请圣上,为微臣清白之躯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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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王好小官,骨子里却歧视这个行当,他觉得,玩小官是fēng_liú,做小官则就是下贱了。如果本身并非乐籍,却以堂堂缙绅身份委身事人,还公然宣之以口,那就简直不是下贱,而是无耻了。
所以,当豫王终于被一面剧烈咳着一面脸色有如火烧的皇兄赶出便殿,示意要亲自算一算天子的fēng_liú帐时,乃是一路咒骂着林凤致的无耻下流,愤愤然回府去的。
更让他愤然的是,在御前平静说出相当无耻的话来的林编修,却是摆出了一副相当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这股无耻劲儿,居然无耻得十分之无辜。无辜的结果就是本来柔懦无主见的嘉平帝不住擦汗,而一向急性子的豫王登时跳脚。
当然,跳脚的同时,他也没忘记替已经说不出话来的皇兄盘根究底,问些比如你一个翰林院编修怎么会跑到堂子里冒充小官,以及皇兄难道酒眼昏花认不出你……之类,后来连豫王自己都觉得问了好些非常无聊的问题。
林编修很平静,基本上有问必答,而且合情合理。去相公堂子是被同僚拉着去的,在那里灌了花酒就醉倒了,怎么被无良的堂子主人趁醉打包当作新歌童去亵渎龙体,过程请问皇上本人,微臣也不明就里。
豫王望着只能咳嗽着摆手的皇兄,自己也犯起疑问来,说实话九月十五那日,其实正是豫王陪着皇帝去的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