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琰一边流眼泪一边抓着他的袖子,低声道:“我以为你要被打死了。”
察觉到他在担心自己,卫长轩心头忽然涌上带着酸楚的暖意,他笑了笑:“我怎么会死,我从前在禁军里整日的打架,从来都不会输,”他轻轻拍着这个比自己年幼的孩子,“再说,我是公子的伴当,怎能给公子丢脸。”
杨琰被他安慰着,渐渐收了眼泪,卫长轩重新扶着他在暮色中慢慢向别院的方向走去。
“你刚才,是赢了吗?”杨琰声音里还有些哽咽,小声地道,“以前我不管跟哥哥们比什么,从来都不会赢。”
卫长轩把那水青玉的玉佩塞到他手里:“这是我赢的彩头,你拿着,往后有我在,还会赢很多很多的东西给你。”
杨琰脸上还挂着眼泪,却握着那玉佩,轻轻点了点头。
晚间,一辆车马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穆王府的门前,车上走下一名儒生,未提礼物,也没有拿名刺,只径直敲响了穆王府的大门。
王府内应门的仆从略一张望,正看到那马车上的标记,顿时一惊,赶忙回身禀报。不一会,穆王杨烨竟亲自走出门来,从车上迎下一位老者,老人须发皆白,身形枯槁,也不向穆王行礼,只由着那儒生搀扶着,慢慢走入了王府内。
穆王平日起居处皆在配殿,这里烧了地龙,笼着熏香,一进殿便是暖香袭人。杨烨此刻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老人面前,十分恭敬地行了一礼。
当今世上,能得到穆王行礼的人,几乎屈指可数,然而老者没有任何受宠若惊的意思,他安静地受了这个礼,而后才笑道:“多谢穆王还记得老朽,如今建安城内,旧相识已不多了。”
“能入先生眼的人确是不多了,但天下有何人不知无涯宰相的大名呢。”
无涯宰相还是睿宗年间的称号,他本名邝言,因其才思敏捷、学识渊博得号“无涯”,睿宗年间燕虞大乱,邝言献七策退敌,受封宰相,便被世人称作“无涯宰相”。后孝宗即位,有意请他再度为相,邝言苦辞不受,竟淡泊江湖去了。
而这位被称作有国士之风的老者,此刻只是淡淡摇头:“那些都是往日的虚名,哪比得上如今权掌天下的穆王爷。”
杨烨拘谨地低头道:“若非先生当年的提点,小王如今还不知要在何处安身。”他的目光在老人脸上逡巡了片刻,忽而问道,“不知先生此番前来,有何见教?”
他这是存了防备,邝言心中了然,他低低一笑:“老朽十余年前曾与王爷论过这天下,不知今日,老朽是否还有幸能与王爷再谈起这些旧事。”
杨烨坐直了身子,像个学生一样对老者道:“先生请讲。”
邝言在灯下静默良久,慢慢地开口道:“老朽这些年去了很多地方,安阳、平沪、河西、关右……这些藩镇是我献七策抵御燕虞入侵时所设,如今却已违背了我的初衷。”
杨烨皱了眉头:“这些藩镇大多兵强马壮,其兵力比大昭初年立朝时还要强盛,先生又何出此言呢?”
邝言静静地看着他:“敢问王爷,这些兵强马壮的藩镇,如今皇上还能调度么?”
“这……”
“天下人都知道,这几处藩镇的兵权都握在王爷手中,而其原因为何,王爷和老朽都很清楚。”他缓缓站起身,“大昭立朝不过百余年,却已不知经历了多少风云变幻。起先太宗皇帝灭景炎,手中府兵有半数是东胡人,太宗母族妻族也皆是东胡贵胄。杨家宗室流着胡族的血,我们的兵马也都换了胡族的服制,说句不夸大的话,杨家坐了天下,其中有一半的功勋是东胡人的。”
“可现在的朝堂上,能说得上话的皆是中原的世族公卿们,他们在景炎王朝时便为官做宰,炎朝之前也是这些人做着三公六卿。皇帝每朝都会变,只有这些老骨头,永远都在那里。”邝言一面说一面低笑起来,他自己实在是不配说这么一番话的,因为邝家便是这样的世族大家,从千百年前便入朝为官,直到今日。
邝言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子,低声道:“这些世家大族要重新巩固自己的力量,所以他们上书、谏言,要皇帝重整血统。当年燕虞大乱,更是让他们得了借口,把外族视作洪水猛兽,孝宗皇帝便是在这情形下放弃与拓跋家联姻,改而立了世族家的高皇后。”
拓跋家是东胡血统最高的一支,提起这个姓氏,杨烨略微有些失神,他怔然道:“我早就想问,先生也是出自中原世家,为何不愿与他们一样摒弃外族,反而主张联姻?”
“因为我不像他们那样愚蠢,目光短浅,以为自己的女儿做了皇后,这天下便可掌控在自己手上了么?”邝言脸上浮现出当年睥睨天下的神色,口气也倨傲了起来,“真的要掌控天下,就不可固步自封。东胡人骁勇善战,安阳节度使尉迟贤、关右节度使贺若峰等皆是胡族出身,既然要他们为我所用,就不该把他们推出去,让他们变成别人手中的枪矛,来刺穿我们的胸口。”
他最后看向穆王:“要把东胡势力掌握在手中最好的办法,就是皇家与拓跋家的联姻,这一点,王爷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穆王先后有过三位正妃,其中两位都是拓跋家的女儿,这一切自然是因为听从了邝言的建议。他从一个不起眼的沐王,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背后当然少不了那些东胡族大都护们的支持,若非如此,孝宗也不会轻易把西北的兵权交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