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和冯素贞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孩子啊……
“是啊……她应该是很欣喜的……”
她的头脑忽地一乱,纷繁地闪过一些零星的影像:一个身着青色襦裙的冯素贞,一片秋香色的天空,一道赭黄色的身影。还有一些听不真切的只言片语,说着什么:“梁夫人”“血逆”“大长公主”。
天香魂不守舍地朝自己座席走去,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却是软软地摔在一个柔暖的怀里。
“戏还没开始,你怎么自己就先演起来了。”
冯素贞的声音轻飘飘的,含着笑意,却仿佛带着某种力量,将她的神思从遥远的时空中拉了回来。
天香抬起眼,定定盯着冯素贞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眸,手上不由得抓紧了她的衣衫。
各女眷见了,都是各自轻笑不语,却也有人略带欣羡地说了句:“咱们公主驸马还真是恩爱情笃啊……”
因为是天香和菊妃一起攒的堂会,皇帝虽不爱听戏,却也十分捧场地过来坐了坐,听了两折就走了。
天香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听过多少戏。前生的她听得最多的,也就是那出总是不自觉地钻进她耳朵里的《女驸马》。
但现在还没有这出戏呢。
因而看着水牌上一出出的戏码,她并没有太多直观的感受。
冯素贞也很少听戏,但她饱览群书,许多掌故都有模糊的印象,翻了翻桌子上的戏本子,立时为天香忧心起来:上次的《怜香伴》唱的是全本,而今天的堂会却是由经典戏目拼合而成。这故事的前因后果都说得不甚详细,恐怕天香也就只能看个热闹了。
来福楼开场的两场武戏打得乒乒乓乓地热闹非凡,看着武生们跟头翻得好似陀螺一般,天香扯着嗓子站起来叫了半天的好。
到了咿咿呀呀的文戏,天香果然觉得闷了。
小皇子和小花儿两个娃娃哪里坐得住,早就跟着宫人一起出去玩了。但天香却不能走,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现在台上这出折子戏,一个旦角独自唱了半天,天香仍是没弄明白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对着空气咿咿呀呀。
冯素贞知道她这半桶水是看不懂情节的,就拿了戏本子过来,轻声道:“这出是牡丹亭里的《惊梦》。《牡丹亭》通本讲的是‘杜丽娘慕色还魂’的故事……”
南安太守之女杜丽娘梦中结识了书生柳梦梅,二人于梦中相爱。梦醒之后杜丽娘一病不起,香消玉殒,葬身于梅花庵中。三年后,柳梦梅借宿梅花庵,二人再度梦中重逢。梦梅发墓见丽娘,殒命三载的丽娘就此起死回生。而后又是一番波折,二人终成眷属。
台上在唱,台下在讲,按理说这两人是非常讨打的,但偏偏他们是公主和驸马,谁也不敢打他们。
一折戏唱完,冯素贞也把梗概讲了个差不多:“‘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以复生者,皆非情至也……’这牡丹亭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以复生者,皆非情至也……”天香喃喃念着,竟不由自主地痴了。
她在前生孑然独立了二十年,最终跨过生死越过轮回来寻冯素贞,莫不是上苍怜悯她情到深处而不自知?
而此时此刻和冯素贞的这场隔世重逢,莫不是也正在自己的梦中?
那自己是不是最终还会在那现世中醒来?
只是,杜丽娘醒了,她的柳梦梅还在;而她若是醒了,那个世界,已经没有她的冯素贞了。
天香心里猛地一抽。
不,不,一开始冯素贞就对她说过,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前生如梦,当下,才是她的现世。
来福楼的班主先前一直注意着这两人心有旁骛的嘀咕,此时上了台来拱手道:“不知方才的几折戏贵人们可还满意?接下来的戏目都在戏牌上,若是觉得不合心意,草民可以嘱咐后台的角儿们换些别的来唱!”
这班主倒真是个玲珑心肠的,菊妃笑道:“我们宫里人听戏不多,总是一折一折的,听了个糊涂。就唱个全本吧!”她方才也看出来天香这半桶水的情况了。
“不知娘娘想听哪个全本?”
菊妃转头问道:“这得问问咱们天香公主,想听哪个?”
天香从冥思中醒过神来,答道:“不如就这个 《牡丹亭》?”
那班主的脸色立时就变得色彩斑斓起来。
天香不明就里:“怎么,不好唱?”
冯素贞赶紧扯住了天香的袖子,低声道:“这一套全本唱完估摸着得一天一宿,公主你这是打算不眠不休吗?”
天香这才知道自己闹了个笑话,忙找补起来:“咳,我是开玩笑的,有没有短些的,几折即可听完的曲目。”
班主想了想:“我们戏班倒是新拍了一出戏,只得六折,约莫一个多时辰便唱完了,不知公主愿不愿听新戏。”
天香问道:“叫什么名字,讲什么的?”
班主笑道:“名叫《双凤缘》,讲的是公主和驸马的故事。”
此言一出,竟传来了几声笑来。
要知道,这满堂的看客里恰好就有公主和驸马,菊妃闻言立时掩口轻笑:“那就这出吧,演给咱们的公主驸马看!谁叫他们俩方才一直说悄悄话儿扰人清净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