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牙看了眼那人的功夫,又听苻坚迈开了脚,跨过门槛,背影显得有些落寞似的,又听他慢慢地说:“召杨氏郎。”
春狩之宴散了,慕容冲径跟着慕容暐之车回去长安,方要上车听平阳来的小仆跑来,凑耳道:“主公,陛下已将人接了去。”
慕容冲心中一沉,倏忽又看慕容暐停在车前,见自己看过去,便就收了目光,登上车去。
一路无语,好容易到了府上,便见新兴侯夫人携子女前迎,等到他二人下了车,便向内邀道:“小叔路上劳累了,歇脚的地方已着人收拾出来了,还请小叔……”
一副貌合神离模样,又莞笑谄媚似的讨好,慕容冲偏头不像要理会的意思,全被慕容暐看在眼,他撑起手拦下后话,轻描淡写问:“饭席可备好了?”
新兴侯夫人像是也觉察出小叔的不善,本打算将由乳母携领的孩子推出去,这时也不敢妄动,只顺着夫君的意思说:“都备好了。”
一场颇是冷淡的家宴,冷淡到无话。
慕容冲眼盯着盘中的羊腿,一时不知何时下筷。
他记得,每一年春狩,慕容暐总能拔得头筹,箭柄镂着他的徽印,一整条羊羔子剥一层皮架到篝火上烤,熟了一股香气逼人。皇帝一贯是要将猎物分赏下去的,每每他坐母亲一旁,等着鲜嫩的羊腿外皮烤得焦脆递到眼前来,再俯身嬉笑玩闹着算是谢恩。
“从前只知道,小叔喜食羊肉,准备得仓促,倒也……”
“谁说的?”
四座皆惊,连慕容暐也停下。
慕容冲扔下筷子,神情一成不变或说压根并无神情可言,他的眸垂下看盘中的肉食,唇齿拨动却不闻声,好一会儿才听他说:“这肉膻味太重,下不了口。”
新兴侯夫人面上显出为难,四处投望连举筷的手都不敢下放。
“是……是膳,不如用茶水涮涮——”
慕容冲抬头看向她:“我不爱喝茶,太苦。”
一声筷子落桌震响的动静,慕容暐立直身,倒也不说什么。
慕容冲毫无预兆笑得停不下,低着头双眸弯隙只从喉咙低出笑音,他终于轻叹一声,所谓停下,手指尖拨着盛酒的盏:“兄长与我,许久不见了吧。”
慕容暐一愣。
“以前五叔说过,亲兄弟也好,亲父子也好,久而不见也该疏了。”慕容冲自顾说,眸色阴沉而冷淡,连说话的声音都是,他的尾音刻意活泼地上扬,却无故地还是不暖:“上一次,该是为母举丧,还是我不辞而别。”
慕容暐不敢抬头,也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他说得对。
沉默在一室之内扩散开来,慕容冲没再说些什么,只径自站起身来,他走到门前,又停住,背着光回过头,也看不清面上。
“主公。”
少年应声回头,接过披风裹体。
紫宫仍是紫宫,半点不变。路两旁是拔起的朱紫高墙,还有墙下阴暗处的青苔,斗拱檐角如昨,连来回疾步的宫人都是一副模样。慕容冲一路随在王洛身后,仍贴着他爱走的小道,抬头仰望四周,忍不住就说:“王侍郎现今在哪里侍奉?”
王洛头也不回,与往日一般的语气,也是随着这宫殿一岁不长的:“自然还是跟在陛下身边。”
慕容冲笑了一声:“还跟从前一样。”
王洛总算是看他一眼。
越过一道墙,总归还会有一道墙,慕容冲恍惚见到池塘,又恍惚在池塘边见到模糊的人影,像是坐着绣花绣草、缝缝补补,指尖掌心都是密密针扎的痕迹。
“水还没结冰。”他说,却是回过头不再去看:“要是结了冰,鱼可就要冻死了。”
“这话怎么说?”王洛问。
“怎么说?”慕容冲反问。
王洛从他目光看向脚底:“若是都冻死了,春天怎么又活了呢?”
慕容冲又笑一声,他像是十分愿意笑了:“我从前一直以为的是,冬天的死鱼捞起来,到春天再养小鱼。不然,它们怎么不随岁长呢?”
王洛越过他的话:“太守从前可不这么爱说话。”
慕容冲还勾着唇,不置可否:“你都管我叫太守了,怎么能跟从前一样呢?”
王洛回过头去,盯着前路:“过去这道门,就要到了。”
“还要再拐个弯。”慕容冲说。
王洛不回答,领着他穿过那扇过车的门到了平顺的辇道,宣室殿便已近在眼前了,慕容冲深吸口气,迈开脚走快步越到王洛身前去,从片小林进去,这才拐到石阶,由着侧门外守着二三内监,堪堪地停了下来。
他从来都是走侧门入的,因他无名无分,只如偌大宫殿之中最低贱的奴仆。
“今天不一样了。”他高昂着头,身上崭新的斗篷引风拂过回廊,他来到正门,像是印证自己的话,站定着等待通传。
等到内里通传,也不算等得太过久,慕容冲扑开落身的灰尘,面目紧绷出肃穆不卑,他迈进门槛,轻车熟路,沿着一道道屏风的延续进到殿中,正见苻坚与杨定分坐上下,都在看他。
“陛下。”
他说,语轻像是雨点,才能够掩紧心头颤凛。
苻坚做免的手势,之后接着说:“免了。”
慕容冲起身时见王座身后的帘幕拨动,仿有人影若隐若现,又看得不甚清晰。
苻坚以手示意,由是杨定起身,从座前跪到正中,与慕容冲并肩向下俯礼:“臣告退。”
一旁宋牙与王洛并立一道屏风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