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西川重回安宁,辽军落败撤军,魏军凯旋回京。
今日难得放晴,积雪已经将崎岖的山路覆得严严实实。易殊借着休整的片刻,偷溜出队伍,被周扬撞了个正着。
周扬:“殿下这是去哪儿?”
“好狗不挡道,让路!”易殊紧拉着缰绳,银甲上满布疮痍的护心镜隐约泛着白光。
周扬:“陛下急召您回京耽误不得,您现在跑了,耽搁了谁都承担不起。”
竟然搬出老爹来压他,易殊目光幽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再说一遍,让——路——。”
周扬咽了口口水,退了一步:“那殿下告诉臣您要去哪儿,最好还是派人随……”
“去会故人,三日便回。”易殊猛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打个回转,巧妙地从周扬让出的空挡冲出去,飞驰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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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苏坞。
青石小巷内,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叫人觉不出一点年味。
一对中年夫妇经过,看见靠南的一户人家门外的石阶上,坐着一个杏眼圆脸的粉衣女童。
那妇人驻足叹道:“这孩子天天在门口坐着没人管,怪可怜的,要不咱……”
“得了吧你,没见着前几天有辽人进了他们家啊!惹谁不好惹那群辽蛮子,镇上的卫兵都不敢管你去管?赶紧走赶紧走。”
那妇人被相公推着走了两步,还是不甘:“那我给那娃一点吃的,马上回来。”说完便踮着双小脚跑着过去。
婉桃只觉得怀里被人塞了一个热乎乎的纸袋,她用被冻僵的小手扒开来看,是两个热乎乎的包子。她暗紫的唇轻启,声音都还在哆嗦着:“谢谢大娘。”
“不用。”妇人警戒地四处看了看,小声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你继续呆在这儿不被饿死也会被冻死的。”
婉桃摇头,眼神有些呆滞:“哥哥让我在这儿等的,说会有人来接我的。”
“那么多天了,哪儿有人啊!要不……大娘给你寻个人家?”
婉桃还是摇头:“不,会有人来的……会有的。”
那妇人叹口气,不再多事,默然转身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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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魏国承献帝驾崩,新帝继位,号崇仁,改国号为昌元,大赦天下。
新帝在位之初,大兴军事,夺回了辽国多年前强占的多座城池,同时兴修水利,开水运复商市,崇仁在位期间,魏地国泰民安,为多国人称道,史称“崇仁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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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仁十三年,冬。
滁州雪山脚下,一辆四马拉的宽辙雕纹马车缓缓停在路边。车侧的两个随从麻利地放好垫阶,一左一右迎着,毕恭毕敬。
一个黑衣中年男人缓缓下来,刚站定,又转身伸手把车上的一个身着鹅黄缎袄裙的年轻女子牵下来,动作细致温柔。
男人身着黑底赤纹长袍,宽边玉带环腰。一双桃花眼弯得恰到好处,鼻梁高挺,薄唇紧闭,完美得像一座精心刻画的雕塑。本生得一副好皮囊,却终究敌不过岁月蹉跎,从前总是拓傲不羁的脸上,如今留下的只剩一抹萧然沉肃,整个人像一座沉默的远山,让人难以琢磨。
身后的华衣女子从奴仆手里拿过一白裘,吩咐道:“都在这儿候着,不许跟来。”
一众侍从皆行一礼:“是,公主殿下。”
山道难行,一个多时辰后,两人才到了近山顶的一座墓碑前。
大雪未止,易殊走近站定,轻拂去石碑上的积雪。他宽大的手掌摩挲在粗糙的石碑上,冰冷从掌心侵入,循经走络直达各处肌肤。
身后忽觉一阵温暖,他回头,看见婉桃正凝视着他,表情恬淡。
一转眼,婉桃已过桃李之年,这几年越发出落得亭亭玉立。他每次看到婉桃莹莹闪烁的眼睛,总会想起多年前,那个永远不悲不喜,心中却激潮翻涌的少年。他对他全部的记忆,在那个意气风发的年华戛然而止。
祭礼过后,婉桃从腰间解下一通透青白环玉递给易殊,道:“易哥哥,帮我把它埋了吧。”
这块玉已经陪她走过了最艰难的一段岁月,如今她是大魏最受皇帝宠爱的公主,且已为人妇,不再独身一人,而哥哥……她不想再让哥哥孤身躺在这冰冷土壤之下,度过一年又一年的风雪。
易殊接过玉佩,浓密睫毛低垂着。他连跟树枝都没拿,徒手在干裂冰冷的土地上挖了起来,手背碎石子硌出伤痕,他也没有停下。
只能在梦里与他相见的日子,真的太苦。
婉桃没有阻拦,她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走远,迈出数步,又转身看着那个半跪在墓碑前的男人,眼眶霎时湿润了。
最后一抹日光落下,这个男人已经卸下甲胄,远离了鲜血残躯遍洒的战场。
当年策马狂奔要去见的那个故人,却和父亲有着同样的命运,永远消亡在了辽军的大刀下。
风雪连天夜,故人归不归。
那个在风雪中背着妹妹,满身泥泞的瘦弱少年,再也不会轻踏山雪向他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