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住白玉堂的手,把头埋进白玉堂强健的肩颈。
能知他若此的人,世间只有一个白玉堂;正因如此,他更要好好珍惜这唯一的英雄知己。
河水潺潺,柳枝垂风,夏日正好。
远远的路基上,铁轨车轮接触面磨得白亮,晒得滚烫。
载着青木的特别专列开出哈尔滨站台。
青木凉着石刻般的脸,笔直地坐在桌板边。
军容端肃的智化坐在他对面,领扣系得紧紧,压低的帽檐尽可能遮挡着眼眶上的乌青,破裂的嘴角虽然仔细清洗过,被打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见。
今天天色刚亮,青木就一个电话把他叫进办公室,凶悍地盯了他半天。就在他认为下一秒钟就会被青木掏枪击毙时,青木缓慢地站了起来,摘下办公时间一直戴着的白色军用手套,绕过桌面,来到他面前。
然后是一顿沉默的殴打。
狂风暴雨般的痛击让智化连挺直立正的机会都没有,一直打到他再也没有气力做出一丁点想站起来的表示,蜷曲着身体倒在青木脚边。
青木下手极狠却有分寸。智化以为自己会被打死,但半小时后就缓了过来。
青木只说了一句话:“收拾东西,跟我去奉天。”
智化用尽全力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努力想站得像平常一样直,但是青木只给他一个背影。尽管这样,他还是咬牙做了平生最不标准的一次立正,敬礼退出。等他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完行装,青木已经在门口的车上等着了。
从军部到车站,青木一个字都没有说。
智化十分识趣地缄默着,他能感受到青木的愤恨与绝望。在青木手下六年,青木一个手指都没动过他,不仅没动过他,也没动过任何一个身边的人。青木贤二永远高高在上发号施令,极其擅长控制表情与仪态,有失身份的事从来不做。他只会面无表情地命令把人千刀万剐,而绝不让自己雪白的手套沾一滴血。他甚至连一眼都不看——血r_ou_模糊的场面不符合他的审美。
这样一个人,居然破天荒摘下手套把最贴心看待的属下一顿暴打,这简直连私刑都不是,更像是泄愤,这实在不像青木做事的风格。
智化心里清楚,这几天发生的事,放在谁身上都会濒临崩溃,青木在怀疑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人,但能做出这种举动,他对自己终归还是另眼相看。
但他不清楚的是,赵珏已经逃亡,青木亲笔签发对赵珏的通缉令,赵珏在哈尔滨所有的房宅居所都被查封。
为防刺杀,钢化玻璃的车窗紧关着。车厢里闷热,汗水从智化军帽下流到脸上,智化半低着头一动不动。
火车安全进入郊野,智化觉得迎面袭来一阵清凉,是青木打开了车窗。
“东条君觉得热的话,不妨把帽子摘下来。”
智化不回答。
青木先摘了帽子,一丝不苟地摆在桌上的佩枪旁边,然后用眼睛看着智化。
智化完全没有照做的意思,任凭汗水爬下绽开的眉弓,浸过脸侧隆起的伤痕,滴进衣领,整齐的军容是他最后的防线。
“东条智化!”青木喝道。
智化立刻反s,he式地起身立正。
青木眼睛里有隐约的怒气,却并不完全是对智化。
他看不出智化的破绽,眼前这个文职军官瘦削得像把军刀,锋刃薄得一眼就能看尽。本色,这是他对东条智化唯一的印象。他手下流动过无数人,智化留得最久,就是因为他面对智化的时候可以允许自己品尝一点点无须设防的错觉。
他今天早上直接动手时并没有情绪失控,他只是想亲手撕碎这种错觉。然而智化给他的还是本色,拳拳到r_ou_的真诚令再多的怀疑都变得荒诞不经,无异于侮辱。
离智化越近,这种感觉越强烈。只有离智化远了,青木惯常的思维方式才会回到他脑中,潮水在礁石间张牙舞爪地吼叫,告诉他这个人的存在是一种怎样微妙的危险。
现在这所谓的远,就是一张桌面的距离。
青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扣在一起,像是在放松骨节:“我命令你脱帽!”
智化机械地脱下军帽摆在桌上,清秀的脸失去遮拦,汗水和伤痕纵横着暴露在青木眼前。
“继续脱。”青木用眼神解剖他的每一个动作。
智化的手僵了僵,打开领扣,脱掉黄色的军装上衣,整齐折好,放在身后的铺位上,立正站好。
青木眼神没有变化,这就是说不允许他停下。
这是毫无疑问的羞辱。一个军人在另一个军人的审视下脱到赤裸,从某种意义上理解比缴枪更甚。
智化脱下衬衫,仍然折好,放在军装上面,回身站直,双眼死盯桌面的枪,那眼神仿佛他已经被这枪轰碎头颅。
青木把手按在枪柄上,眼睛一直看着智化。
窗外的夏风携着阳光的味道扑进,抚摩着智化身上大片大片的青肿淤紫。除了青木特意让出的心口要害,其它地方惨得不能看。
青木望着智化脸上近于自杀的表情,目光透出几许和蔼。
“东条君这里是什么?”他目光移到智化心脏的位置。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十字烙印,随着心跳隐约起伏。
见智化不回答,青木拔枪,挺直手臂,枪口对准那个烙印:
“一枪毙命的最佳标记。”他用枪管顶顶智化胸口,“你自己烙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