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在做人臣应尽的本分,周全得过火,反而看起来像有异心。这就是伟大的太子殿下,以及他身边那些智谋之士,所能推想到的全部了。
他们的考虑很平常不是吗?鸟尽弓藏,我这个已经没有用处的将领本该卸甲归田,谁让偏生还有一个亲王的身分,让许多人看到居为奇货的可能,一个个趋之若鹜。
是啊,我是父皇次子,有军功,有人望,如果我不是太子的心腹之患,还有谁是呢?
在他们看来,我最好的归宿就是在战事结束的时候恰巧身亡吧?为国捐躯,必能得到好一份死後哀荣。我不是没有尝过死亡滋味的人,每逢那些关头总是不能割舍,总是怕打了败仗他在後方难以控制人心浮动,总是想著活下去才能有一日和他共享太平。
而真到太平之日到来,曾无数次支撑我的动力,却一变而成森冷防备的目光,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
少时读史就知道帝王家的兄弟没有恩义可言,但从不想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与他身上。我预料过也许会与他联手扑灭其他兄弟的野心,也想像过父皇的宠妃如有妄言废立应该怎样出面摆平,我始终觉得他和我是一派的,无论外界如何风云突变,他会始终将我当作自己人看……我以为这希望很小很容易达成,而只要那样我就满足了。
他为什麽不能明白?我已经将他能够容忍的所有赤诚摊开在他的面前,为什麽还要遭那种猜忌?
孙兆安,你不是自己甘愿站在他身後默默支持,不求任何回报的吗?若真如此,现在行径被猜疑,用心被践踏也是意料之中,何必这麽耿耿於怀,难过得宁可死掉?
终究不是圣人。不是圣人,却要勉强自己去做圣人才做得到的事情。
孙兆安,你真是、你真是不自量力得荒谬可笑。
头痛欲裂,我看著酒杯中自己的倒影。那张脸上早已没有平常沉稳安定的神情,看起来无比凄惨落魄。这个才是我吧,永远惶惶不安,永远不能停止奢望,永远求之不得。这麽多年了,我伪装得太好,连看到真实的自己都感到万分陌生。
自厌。感觉到自己还活著是件恶心的事情,看见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恨不得快点消失掉。
之前的所有作为,所有面对他时采取的态度,回想起来都虚伪得令自己作呕。
简直就是小丑,站错厅堂的失败小丑,沾沾自喜於耍了多少漂亮把戏,兴高采烈地以为取悦了眼中唯一的看客,其实那人自始至终不懂你为何要在这里表演,倒是引来一众路人的围观指点。
那人从没有请我来唱堂会,他偶尔才困惑地看看我,只有我在乎那无心的几眼,还将之当作最好的酬劳,受了莫大鼓舞一般,亢奋跳梁。
我是恶心,他是我兄长,单这一点我的心思就已经恶心透顶,偏生还要做这麽多事情来让自己变得更恶心。我注定打动不了任何人,何况是没有心的他。
我知道,我知道,可积重难返,事已至此,我要博得他的注意,唯有更加恶心下去。
那天之後我大病一场,探访者络绎不绝,我闭门谢客。
明远来,看到我病恹恹的样子,笑得好不开心。
「孙大元帅,您可是体健如牛的典范啊!带兵上阵不眨眼的斩杀敌首上千,这回怎麽变得如此不中用?」
注视他更苍白的脸,我用眼光回答挑衅,他不多纠缠,在我榻前地板上坐下。
「外头在传,你是被太子殿下骂得一病不起?啧啧,好没面子。」
「太子殿下的威光,自然是不得了的。」我说得平静。
明远伸手摸摸我的额头,怪叫道:「你是不是鬼上身了?竟然用这种口气提起他,当真亘古未闻啊!」
「他只当自己是太子,我一头热叫著大哥算什麽。」我尽量让口气听起来淡然,却仍不小心让怨气冲口而出。
明远吐吐舌头,把头凑过来,轻声问:「吵得很凶?」
我盯著锦被,木然道:「果然如你所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兄弟手足,是我一厢情愿了。」
感觉到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像是要捕捉我说不出口的心底事。这家伙对有些事情很敏锐,因此在他面前说到兄长时,我总是很狼狈。
「那麽,你改变主意了?」
我垂目不答。
京城里的安逸日子,对於卢双虎、阮长荣这些砍杀惯了的大老粗来说,实在有些难过。他们本x_i,ng不恶,军旅之中,在我约束下也不曾做什麽太出格的事情,充其量不过酗酒斗殴而已。只要战场上遵奉号令、奋勇杀敌,此类閒时才会出现的小节,我一般不去管。
可正是这些完全可以忽略的小节,到了天子脚下,却惹出许多麻烦。班师不到两个月,就有七、八个受封将军的家伙,因为在街市上醉酒无状、喧哗扰民,被御史台一再弹劾。
父皇听了多半置之一笑,最严重也就是将人叫到跟前规劝几句。粗人脑子转不过弯来,以为自己军功大,皇帝才如此纵容,因此唯唯诺诺从宫里出来,转过身依然故我。
谁的容忍没有限度,父皇只是在积累朝野的怨气,以抵消他们原本给人的正面观感。到後来功过相抵,英雄也就成了平常人。若仍不知收敛,英雄变成罪人,到时候朝廷料理起来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