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儿,你记不记得,那年我欲对严知恩下手,你说了什么?」
他记得。也知道,是因为这样爹才收手,怕他真与严知恩同生共死。
「君儿,你知道你那时的神情吗?义无反顾,生死相随……我还能不懂那是什么样的感情吗?」
愈是生死关头,表现出来的最是真诚无欺,君儿对那个臭小鬼太在乎,在乎到早已超出手足应有的界限,他不知道君儿自己发现了没有,但他是不得不收手,怕连同儿子也一道毁了。
「后来,你让他走了,我本想,这样也好,免得你真身陷迷障,无法自拔。谁知道那小子硬是要赖你,不肯走。你难道不奇怪,我与他势同水火,为什么又会万般信任,什么都交给他吗?」
「……他对您说了什么?」
「他一开始就说得很坦白,他恨我,可是他很爱你,他想在这两者之间取得平衡,至少,我们之间还有个共同点——无论如何绝不能伤害到你。
「爹后来想了又想,这偌大家业,我是无法带进棺材里,又不能守护你一辈子,那么,与其想方设法地替你延那几年命,倒不如找一个至死都不会背叛你的人,替你扛起这一切,如我还在时那般,保你一生安稳。」
「所以……爹其实并不恨他。」严君离不蠢,话都说到这分上了,哪还能不懂父亲心思?
「爹年事已高,自知已时日无多,有人接下这担子替你做牛做马,我还乐得清闲,真以为我恋权吗?」要恋权也得有命有体力才行。
「那小子性格别扭,一口气出不来,我就配合配合呗,也难为他都快憋出伤来,又不敢真正对我下手,怕你不能谅解,只好呕呕我,我能不成全他吗?」在险恶官场打滚三十年仍能全身而退的人,是何等老谋深算,会轻易教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给坑了?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爹不该连我也骗。」那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恼恨模样,演来逼真传神、丝丝入扣,连他都被瞒过了。
「怎么?你这是在怪为父?」
「孩儿不敢。」只是想起严知恩百口莫辩的委屈,不免心疼,他真是被爹给冤惨了。
「那死小子,当着我的面撂话,说他永远都不会放弃,早晚要把你拐上手,我能不给他点颜色瞧瞧?」当着他的面说要染指他儿子,当严家是没人了吗?简直目中无人,嚣张至极。
「……」严君离实在很难控制不脸红。这家伙都跟爹说了些什么浑话?
爹也一样!拐人为他出生入死,却又坑掉人家最渴望的报酬,做白工操劳得半死还不能有怨言……心肝再黑也不是这么坑人的吧?
「瞧你这神情……怕是也很乐意被他拐。」严世涛又想叹气了。城府再深,也算计不了儿子的心该往哪儿去。
「爹……不允吗?」他知道这事惊世骇俗,常人难以理解,他不是没有试图回避过,可——十年了,依然是情生意动,难以自持。
严世涛见他为难自苦,只得认了,坦言道:「这么多年来,爹是求天求地、只求你能多活几年就够了,其余的,哪还能再贪求更多。拦着你们,不是因为他是男是女,而是这条路不好走,爹是心疼你,不想你去走一条跌跌撞撞、无人认同的感情路。」
「……」这种心情,他也有过。
当初避着,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希望小恩能有更适合的选择,走一条更平稳的路,过着符合世间所赋予价值观的人生。
「可是你不快乐,这么多年下来,还是没能让你对他淡情。」用了这么强烈的手段拦阻,只是更教儿子痛苦,那不是他的本意。
「与严知恩的这场赌局,是我输了。你的命是偷来的,人生苦短,总要让你真正快活一回,热烈燃尽生命的美好,那才值得,不是吗?君儿。」
◇◆◇
由睡梦中醒来,严君离怔怔然望着空无一人的寝房。
颊容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略凉指掌滑过的触觉,带着谅解与支持……
这些年来,他从未梦过爹,或许是内心有愧,自觉无颜见爹,也或许是……爹也在等这场赌局的结果。
这是六年来头一回,他梦见爹,梦中的每一句对话,都清晰得仿佛真实在眼前发生过。
爹还跟他说了好多关于严知恩的事,像是他离开那三年,是被爹遣去严家分布在各地的产业磨练学习,而且还故意将所有最吃力不讨好的事都丢给他。
那段时间他吃了很多苦,却傲气地咬紧牙关不吭一气。
有一年农灾,稻米收成欠佳,佃农又要应付税收、又要缴田租,简直是苦不堪言,日子一旦过不下去,哪能不暴动?
他被遣去处理收租一事,佃农们气不打一处来,自是全冲着他去了。
那段时间,身上时时带伤,又要伤透脑筋,苦思能给父亲这头合理交代、也能让佃农们接受的方案,在收租与平民怨之间取得平衡。
后来,他不但没收租,还反倒借出一大笔钱,让有需要的佃农来与他洽谈,重新签借据、打合同拟定还款条件。
管事们全当他疯了,将此事回报给爹,爹只说由他去。既然说了交由他处理,便是全然授权,办不到他自会来领罚。
然后隔年,佃农们有了钱买秧苗,收成后依约将积欠的佃租如期摊还,加收了一成,还每个人都缴得眉开眼笑,满怀感恩。
他还知道,自严知恩掌权后,每年的开仓赈粮究竟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