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林对儿子的突然回来表现出一种尽量克制的高兴,他没让自己脸上的神情流露出什么,只是当儿子规规矩矩站在他面前叫他爸爸的时候他才把目光从报纸上移开了片刻,冲儿子点了点头。他的表情甚至有些太冷漠了。实际上在整个白天的时间里他都没有机会和儿子接触,先是乌云,她把她的大儿子像个婴儿似的搂在怀里不放手,她就差一点儿没表现出对所有接近她大儿子的人的那种强烈的嫉妒了。接下来是那些孩子们,他们像一群蚂蚁似的把他们的大哥团团围住,簇拥着他从这间屋子到另一间屋子,甚至簇拥着他去上厕所。他们要看他的肌肉,要看他的枪,他们要他讲故事,对他带给他们的那些糖果他们根本不感兴趣,他们只想知道他是不是打过仗,他会开坦克和飞机吗关山林被冷落在一边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儿子的观察,他始终在观察着儿子,他发现儿子成熟了,他的肌肉富有弹性和韧力,筋骨结实,眉宇间正气勃勃,他站立或坐着都自然保持着一种军人的标准,说话声音不高却底蕴十足,反应灵敏快捷,在一只手把小妹湘月举到空中逗她格格大笑的时候,另一只手仍能疾速抓住躲在一边的湘阳朝他投来的飞镖。他具有同情心,他在和每一个弟妹拥抱的时候没有忘记躲在墙角的大弟会阳,他把剥好糖纸的糖块放进会阳嘴里让他吃,这个动作让关山林怦然心动。但最让关山林满意的还不是这些,是路阳对他的态度。吃晚饭时路阳给乌云拈了菜,但他没有给关山林拈,他知道他的父亲不需要这种太富温情的动作。晚上他们父子俩坐在关山林的房间里谈话,关山林夹在书里的红蓝铅笔掉到地上了,关山林勾着身子在地上找,他够了一下那支笔,笔离他稍远了点儿,他伸长了手臂,把笔抓在手中,直起腰来,在这个过程中路阳一直坐在那里没动,没有去帮助他的父亲,他似乎对他的父亲拾笔这个细节毫不在意,因为他的父亲还没有老得需要人帮助父子俩实际上是在拾笔这个动作中完成了一次心灵的沟通。关山林心里多了一分对儿子的感激。
关路阳在1969年秋天刚刚由排级提升为连职,并调至总参所属的一个机关工作。关山林对儿子优秀的军人素质是丝毫不予怀疑的,他知道儿子是最好的军人,但对儿子在短短时间的迅速提升仍然感到一种吃惊。关山林在儿子面前没有表露出这种吃惊,甚至他也不去打听儿子新调任的那个部门的情况,儿子做的是什么工作。凭直感他知道儿子供职的部门具有一定的保密性。儿子佩带的是一支警卫型的五九式连发手枪,即便是在与自己谈话时也须臾不离身;他闭口不谈自己的工作,他只告诉他,他现在已经是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了,这一切都说明,儿子是成熟了,成熟的儿子是在受着重用。
于是秋天的晚上,父子俩走出房间到院子里散步。他们差不多一般高,身材同样魁梧,步伐同样有力。金龙菊和残桂在夜晚传送着暗暗的芬芳,大团大团的美人蕉静静地匍匐在院子的角落里,像内热外冷的火把,轻轻地一口气就能将这些火把吹燃,几星流萤从他们脸前飞过的时候,他们都久久地沉默着。关路阳在黑暗中打量父亲,他发现父亲老了,这是不可思议的。在关路阳的记忆里,父亲从来不属于衰老这个词,他是多么地有力量,多么地充满活力呀当他站立起来的时候你会觉得天空一下子变得低矮了;当他大步向前跨动的时候你会觉得整个地球都在震颤;当他哈哈大笑的时候你会觉得全世界都受到了感染,这才是父亲,这才是他的父亲关路阳崇拜他的父亲,就像崇拜太阳一样崇拜他,他迷恋他日日新鲜的光明和热能,迷恋那种永不停息的升腾,甚至,在关路阳心里还埋藏着一个愿望,这个愿望是在他少年时期就滋生了的,关路阳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和父亲比试一下掰手腕。他们各据一方,彼此伸出手来,从容握住,他们脸色平静地盯着对方的眸子,无需口令,他们开始用力,用力,再用力,他们的指关节咔嚓作响,他们全身的骨头咔嚓作响,支撑着他们那两只手的石桌轰然塌坍,化作尘末,但他们的手没有松开,他们的手不会松开,它们仍然牢不可分地焊接在一起,较劲,整个地球都在他们的较劲中咔嚓作响这是少年关路阳的一个梦,他知道那个时候他没有资格向父亲伸出手去,他没有资格。现在他行了,现在他是一名合格的军人了,他有了这个资格,他可以向父亲伸出他的手去了。可是,父亲却老了。对于离家三年的关路阳来说,这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那么不可思议,那么不近情理,但它却是事实。父亲鬓角上的白发使关路阳受到了深深的刺激和伤害,有一刹那关路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不想接受那些该死的白发他只想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