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聂觉得胸口猛地窜出一阵愤怒——这群人竟是要被送去坑杀的!
见到广场前的布置,身边的“囚犯”顿时也明白了他们的命运,哭声顿时再次爆发出来,直c-h-a云霄。一名传令官员站在巨坑前方,手持竹简,高声宣读犯人的罪行。
盖聂不听还罢,一听愈发觉得荒唐——原来这些人都是居住在秦王身为质子时在邯郸的住所附近、方圆三百步之内的居民。秦王和太后当初客居邯郸、常被赵人欺侮,如今秦王为了向太后尽孝,便要重重惩罚这些仇家。
这即将被坑杀的数百人之中,或许真的有几人是当年得罪过秦王的仇人,但如此范围宽广的连坐,着实骇人听闻。死囚之中,有人抓着看守的士兵哭泣求饶,喊道:“我一家七口住在东市附近的草棚中,距离各国质子的居所好几条街,路上遇见公族贵人、连头都不敢抬起,怎么可能曾对秦王无礼呢?”
又有怀抱婴儿的妇女大哭道:“秦王和太后住在邯郸,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这孩子去年才出生,难道也有罪么?”
无论他们表现得如何凄切,看守的秦人大多无动于衷,神色不屑。其中一名下级军官模样的人冷冷道:“我国的法度一向是从严不从宽。一人犯法,全伍连坐,这样才能令国民互相检举告发不法的行为,给予罪人最大的惩戒。”
以无辜者的血r_ou_为殉,这便是给予罪人的惩戒?盖聂怒气上涌,却强行压下——他很明白,说服了眼前这些人并无用处。他需要的,是一个自上而下、让天下人都能听见的声音。
他凝神聚气,排众走出人群。看守的卫士以为有人要逃脱,赶紧从两旁以长矛乱刺,被盖聂振臂一挥,连人带矛甩了出去。人群顿时s_ao动起来,更多的甲士弯弓搭箭,对准了此处。但盖聂走到巨坑前方便停住了。他昂首眺望着雄壮的宫殿,高高的台基上站满了戍卫和官员,簇拥着最上方某个看不清楚的人影。
他以内力远远传出话音,声如洪钟,响彻王城。
“敢问那上面观刑的,是秦国的王?还是天下的王?”
那一刻,哭声竟然毫无征兆地停了。四面静得可怕,几乎可以听见远处神s,he手将弓弦上紧的轻响。一名将军模样的年轻人举起一只左手,暂时没有发出号令,似乎是在为难应该直接击杀还是擒住拷问出同谋。
幸而此时,一名黑衣使者一阵风一般地从台基上小跑下来,传令道:“秦王请壮士近前说话。”
年轻的将军为难地蹙起了眉头。他朝下属点头示意,立即有四名高大威武的卫士走了出来;盖聂将双手背在身后,任凭一对锋利的铁戟架在颈下,另一对长矛抵在后心。五人就这样小心翼翼地一同移动,步步走上台阶,在距离殿门三丈处停住了。
这是盖聂第一次见到这位名扬天下的君主。关于秦王,山东六国有太多太多恶意和夸张的传说,几乎将他说成一种凶残暴虐的怪物。但盖聂眼中只看到一个有些深沉的青年人,眼神锐利,虽然有股惯于做出裁断的气势,却并无传闻中的专横、狂妄或残暴。此刻他的嘴角甚至可以捉摸出些微笑意,朗声问道:
“秦王如何?天下王如何?”
“若大王仅是秦国之王,在下赵人,与王无涉。若大王为天下共主,盖某亦天下人,愿为天子效命。”
“哦?你要如何为寡人效命?”
“在下有一件至宝要献给大王。”
“何物?”
“赵国。”
“……赵国?寡人的军队刚刚取下赵国的都城,何须他人奉上。”
“在下听说巨蟒吞食了牛羊这样较大的猎物,若趁它尚未消化的时候剖开肚腹,猎物还是完整的。只有静待骨血交融,牛羊才能变成巨蟒自己的血r_ou_。历代秦王曾多次讨伐赵国。攻城略地,杀人盈城,投入的兵力粮秣不可胜数。如今大王终于得到了赵国,却仍视秦地的国人为秦人,赵地的百姓为赵人,视赵如寇仇,那么取下赵国,还有何意义?”
“寡人明白先生的意思。入城后,上将军早已谴人安抚百姓,将他们编入我国籍册。连韩国的废王,寡人也只是将他移居宜阳,不曾加害。然而眼下这些人是寡人及太后的仇人,因此无法宽恕。”
“贵国国尉曾道——兵之所加者,农不离其田业,贾不离其肆宅,士大夫不离其官府,故兵不血刃而天下亲。大王举兵讨韩时,存新郑,抚人心,的确是义举;然而韩王一向自称是秦王的臣子,此举并不能使天下人完全地放心。相反,邯郸与大王有旧怨,倘若大王连邯郸的仇人都能原谅,还有什么人不能容呢?若有如此气度,必使天下归依,人心顺效。”
秦王玩味地微微一笑。“倘若寡人执意不肯放过寡人及太后的仇人,便是没有容人之量了?”
“不敢。大王为报母仇,屈身来赵,此为至孝之义;然而此地百姓多为牵连所致,许多人与太后从未谋面,有些更是在大王入主秦国后方才出生的。杀死这些人,既不能对真正的罪人有所惩戒,又不能有利于大王的声名。孺子何辜?若大王能以天子气量宽恕旧怨,必惊天下,此乃尧舜之义。”
秦王沉吟不语。盖聂与他四目相对,从那对黑如点漆的双眸之中,看不出丝毫喜怒。他本就对自己的游说辩合之术信心不强,眼下更是冷汗侵衣,双拳紧握,有如遇上了平生最没有把握的一战。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