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饷缺了的那一大块下月亟待发放,段元琛此行的目的并不在杀人或肃清政务,而是怎么尽快先逼这些人把吃了进去的钱吐一部分出来。所以非常之事,便用了非常手段。
这一招果然奏效,对着血淋淋的人头和白纸黑字的账簿,地方官员纷纷改口,表示尽力筹措所需银两以补足亏空,更有在场的几个当地富商,见自己的名字赫然在账簿上有列,吓的不轻,当场也表示愿意认捐银两以支持朝廷赈灾。
接下来事情果然便顺利了。不过半个月,总共五十万两银子便筹齐,发往了神京。
既办完差事,段元琛便与户部胡大人一道回京。
那位胡大人起先接到这差事时,以为必定要大费周折,更做好了与自己前任一样无功而返的准备。他万万也没想到,这个十年前曾一怒出皇城的年轻皇子不但有善战之名,处置起政务竟也游刃有余,进退自如,不禁肃然起敬,心里对他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一路上恭恭敬敬。
一行人是在上午抵京的。当时离皇城还有几十里路,段元琛却忽然停了下来,让胡大人先行入城向皇帝复命,自己调转马头,折了一大段的路,在傍晚时分赶到了这里。安姑姑告诉他,双鱼此刻应该在枫林湖边,他也没多想什么,当即找了过来。
此刻当他终于见到了她,和她相对而立,中间隔着不过数尺的一段距离时,段元琛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个举动是何等的孟浪!
……
这一趟差事,最后虽然侥幸得以顺利完成了,但他却不像同行的那位吏部堂官胡大人。他没有半点欢欣得意。
甚至可以说,回程的路上,他始终心思重重。
他曾经以为他这一辈子将会终老于戈壁。或者最后战死于黄沙。
而遇到那个他少年于午后窗下读书困倦时偶尔曾憧憬过的“东邻之子”,为心爱的姑娘在镜前描妆簪花,大约便是他此生梦境里除了铁血大旗之外,最柔软、也最飘忽的一笔水墨丹青了。
但无论怎样,他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他只是遵从了自己从少年时便选择了的信仰。
有些人的信仰会慢慢地被改变。
但他不会。他是一个固执的人,这一点,恰好便继承于他那位父亲。
但现在,段元琛却知道,一切都在慢慢地发生着改变。
从他被皇帝的一则诏令召回京后,他就知道了,很多时候,即便人的心里依旧对当年事耿耿不忘,但随了血缘而带来的那种牵连,是这世上最利的青锋也难以一刀斩断的。
他不愿被皇帝牵制。但每每看到记忆里那个他曾以为可吞七国、并九州的父亲而今苍老到连和自己说话都需要仰头望他时,他竟就不忍心了。
倘若他一直不曾回京,那么他就仅仅只是一个失宠于皇帝父亲的废黜皇子。他的兄弟们不会经常记住他。他的余生,也将照他预设好的那样走下去。
但他的皇帝父亲,却正在将他带入一个暗流横生的漩涡里。
就像他从前曾对太子说过的那样,他们这些兄弟,身上流着父皇的血,谁没有点天生的血性。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恶性。
他知道,自己的这个父皇,当年就是经历了一番兄弟相争,以血的屠戮,最后才登上了这张宝座。
这是宿命,身在皇家,似乎没有人能逃脱的掉。因为他们距离那张椅子是如此的近,而谁仿佛都是有机会可以坐上去的。
他在这个时候回了京,即便他无心,他的那些兄弟们也不会相信他的无意。
他原本应该在他回来的当天晚上,转身就走的,就像十年前他曾做过的那样。
或者一开始,他本来就不应该为沈家的那个女儿写那封信,及至后来又回京的。
但他却做不到了当年的决绝。
这个享奉着天下奇珍异宝的皇城,也是一个充斥了yù_wàng和野心的沼泽。
他的一只脚踏了进去,就再也难以全身而退。除非等到最后那个结局。
他这一路急赶着回京,原本感到极是疲惫了,该早些入城,好好睡上一觉的。
但他却在这种时候,心血来潮地丢下了一行的随从,跑来了这里,然后能跟她说的,却只有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问候!
……
仿佛被这夕阳枫林所染,双鱼的两颊慢慢地红了起来。
“多谢殿下关心,我已经好多了。再过些天便能自如行动。”
最后她抬起眼睛望着他,面带微笑地回答。
段元琛哦了声。接下来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沉默了下来。
双鱼也没说话了。两人就这样相对而立着。
晚风从湖面徐徐而过,翻着两人的衣袂,又有一片半黄不青的小小枫叶落了下来,最后不偏不倚,落在了他的发簪之上。
他仿佛没有察觉。
双鱼眼睛盯着那片叶子,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动静,于是轻声道:“殿下,你头上有片树叶了。”
段元琛再次慢吞吞地哦了声,微微晃了晃头,叶子却依旧牢牢黏着他,就是不肯下来。
双鱼忍不住笑了起来,抬手轻快地朝他伸了过来。
段元琛的那手,原本也已微抬了起来,见她伸手过来要替自己取落叶,便猝然停住,然后不动声色,慢慢地放了回去。她的袖角便拂过了他的唇和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