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个男人的眼泪。
而是逼近暮年,历经沧桑的中年人的伤痕。
莫小铃被那伤痕一样的感情烫得眼睛发热,她迫不及待地拿起杯子,连喝了几口茶水,竭力抑制住自己的眼泪。
忽然,莫昭从对面伸出手,握住了她另一只垂落在桌边的手:
“小铃,我这么说,不是让你为我难过,而是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样,直到孤家寡人形影相照方才明白:对一个人来说,失去家人等于失去了快乐,那种空空荡荡的感觉无法填补和消除。所以,不管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对于家人,尽量学会原谅和包容吧,尤其对老人,千万不能任性,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终身的事情,因为时间太残酷了,它从不给人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莫小铃垂下双眸,看着那杯热气渐渐散去的茶,她的人生就像个拼图,用每个细节拼就最后的因果。
“他……也来过了?”
“嗯。”莫昭没有否认,干脆地回答道,“许先生应该和我差不多的年纪,看上去似乎比我还要衰老憔悴,当他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刹那,我觉得,不管曾经的对错是非,不论原由,我都要替他说两句,小铃,不,许诺,你应该回到亲生父亲的身边。什么是亲情,那就是陪伴,不论阳光晴好还是风雨交加,不离不弃,才是身为子女对于生养自己的父母最大的孝顺。”
片刻后,莫小铃轻轻抽回了莫昭握住自己的手,她抬起眼眸,凝视着养父手指间那已经燃尽了的香烟,淡淡说道:
“好,我会去见他,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爸,我想把妈接回家。”
莫昭一愣,说道:
“事实上,我已经打算和你妈离婚了。”
莫小铃无比吃惊地瞪视着养父,方才那番家人要不计前嫌,相亲相爱的言论只是高谈阔论的空话吗?
“你放心,即使离婚了,我仍然负责她的生活,不久前刚和你舅舅签了协议,由我全额负担她的生活费和医疗费,让她安安稳稳……”
“在安心精神卫生院度过余生?!”莫小铃的语调不由自主地上扬,透着难以掩饰的尖锐和讽刺。
有一瞬间莫昭的脸部肌肉无可控制地抖了一下,激动的波澜尚未起动,他便含胸缩肩,将自己的脸埋进了双手:
“小铃,看见你妈,我就想起铃子,每分每秒,就像有人往我心口洒盐一样,实在是受不了这种煎熬。”
每对恋人都拥有过爱情吧?养父母的爱情,是否像美丽鲜艳的气球,曾经高高地飞在空中,沐浴在最明媚的阳光里。然而,当他们爱情的结晶一旦消失,维系那份美丽的根源就枯竭了,脆弱的气球裂成碎片坠入了谷底。
“那这样吧。”莫小铃淡淡说道:“爸,您把我妈接出来,由我来照顾。”
莫昭的眼神暗了又暗,片刻后,他摇了摇头:
“小铃,我们相处有五年了,尽管许先生告诉我你失去了记忆,可是我看得出来,你并非什么都不知道。有些回忆是让人不愉快的,甚至痛彻心扉的,我没办法再和她一起生活,你妈的心情也差不多吧。无论你是感恩还是孝顺,她都不可能和你一起生活,首先在血缘关系上,她并不是你妈,最重要的是——你不是莫小铃,你的存在会时时刻刻提醒她铃子已经不在了,对一个母亲而言,这是怎么样的痛苦,你尚年轻根本无法体会。现在的她对于自己被送进安心并无任何抗拒,甚至愿意安安静静远离尘嚣地呆在那儿,恨天恨地的活着,躲在一个全是陌生人的地方全力拥抱自己的伤痛不让人碰触,在这种状态下,她能接受你的好意吗?”
莫小铃无法回答,即使她是许诺,依然无法解开这痛苦的结。
临行前,莫昭用一种极度忧伤又深幽的眼神注视着她:
“小铃,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这个名字,你知道当初我们为什么会给女儿起这个名字吗?”
莫小铃怔住了,摇了摇头。
“周岁的时候,我们在她的小床上放了一大堆东西,她坐在玩具、书本、笔墨、算盘、口红和零钱中间,什么都不要,偏偏选了个小铃铛握在手心里使劲地摇着,我和她妈叫她铃子,她就咯咯地笑个不停,我们希望她像铃铛一样清脆响亮,给人带来快乐,她的一生也和铃声一样简洁欢畅。”说到这儿,养父彻底哽咽了,“所以,骨子里我和唐凤一样,要不是为了试图恢复这个家,我也不想看到占用了我女儿名字的你……”
莫小铃默默走出旧日的家,原来真相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它蛮横地剥去了莫小铃的外衣,露出了许诺在逃避和愤怒中挣扎的皮囊。
晚风习习,唐琛打开车窗望着莫小铃:
“下午出去了?”
既然知道李瑾雯在线人的花名册上,那就无需再对他隐瞒什么了。
“嗯,我爸找我。”
唐琛看了莫小铃一眼,在对视之间,瞬间明白了与“爸”这个名称对应的是谁:
“莫先生找过你?”
“嗯,他劝我回家。”
这对久别重逢,以神奇的方式重新开始交往的情侣,不论是现在时还是过去式,都别样地心有灵犀。
“那你呢,想不想回去见你的父亲?”唐琛的语气云淡风轻。
“我怕他会把我当做钳制你的工具。”
唐琛不由得勾起了唇角,不愧是父女,寥寥一句,已经看透了许默言灵魂深处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