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唉,说来话长了!”老人拍拍炭黑的手,支着草屋的垛槛站起身来,“不瞒二位公子,我们爷俩儿其实是从商佢一带逃难来此的。”
楚界边城之名刚刚出口,邵云飞脸上瞬间就凝了笑意。慕枫也清楚,因为那里是齐楚边界的通商重镇,也是一年前两国交兵之时第一个被齐梁大军踏破的楚宁城池。
“当时兵荒马乱,太守老爷四处宣扬齐梁大军进来就要屠城,把男女老少都轰上城去守着,自己却早早打点老婆孩子跑了。剩下的官兵没有粮草就开始挨家挨户的搜缴,趁火打劫连但凡值钱的都给搜走了,结果城自是守不住,家当也都给糟践光了,最后只剩下一身皮囊半条贱命还勉强是自己的。”
老人深深叹口气,抖了抖披着的羊毛坎肩,边烤火边接着讲他的故事。
“而后大军进了城,没杀人没抢掠,只是留下些管事的便浩浩荡荡往南去了。但逢战误了农时,太多人吃不上饭,当今圣上就纳谏将不少楚宁边民迁入齐梁腹地,手艺人由官家施赊些本钱重操旧业,种地的垦荒为田可免三年赋税。只不过像我这把老骨头,既没手艺也不会耕田,打了一辈子猎,有座山头守着,也就将就了。”
言语清淡,尾音透着熟悉的乡情,阅历无数仿佛也能化去世间不平似的,老人从始至终都只是娓娓道来,根本不像在讲一个背井离乡的凄惨悲剧。那眼神,那微笑,邵云飞看在眼里,也一丝不落刻在心头。
是满足。
落难重生后,索要不多的那种满足。
知天命,更知天命难违。
所以即便是深山野岭,人,毕竟还活着。
而活着,便有希望,终归是件好事,或者说,至少应该是好事。
所以老人心满意足,苍苍白发,满脸沧桑,依旧为还能守着孙儿平安活着而满足。
简单,活着,这样就够了。
……是吗?
室内四面透风,冷得像冰窖,但邵云飞一时被老人家的话搅得脑中嗡嗡乱响,时不时晃过的都是记忆中楚宁羸兵满营,以及逃亡途中见到的百姓流离失所的场面。很久,意识流回,才仿佛注意到四周并非只有火焰吞噬潮湿的枝干碎柴,而慕枫其实早就与祖孙俩攀谈闲聊起了别事。
金黄的火焰映照那人英挺的眉峰,皓目若星,一如自己熟悉的潇洒,却带着自己绝不熟悉的惬意。他在笑,看着年迈的老翁与稚气未脱的少年能在自己所辖之地满足的生活下去,他笑的洒脱,与人为善的那种和蔼,丝毫没有拒人千里的戒备,更没有身为帝王君临天下理应泛射的咄咄逼人。
真真没见过他这般毫无顾忌的开怀。
从来没有。
邵云飞心下默念。
原来他也并非总是那般蛮不讲理的霸道,至少对他的臣子,甚至对万千得其呵护却也依然未必知道感恩的归降之民,他够得慷慨大度。
确也称得上明君。
“爷爷,柴不够,我再去砍些来!”
思绪突然被少年的声音打断,引得所有人将目光转向那张冻得通红的脸。但老人一听就摇头连声反对:“连下几日雪,正是野兽四处觅食之时,你一个娃娃出去怎么使得?等送走客人,爷爷跟你一同进山。”
“爷爷,我都十三岁了——”听者立刻撅嘴不满这般看轻,似是跃跃欲试的鹰隼,只要有人肯放手就敢只身独闯天下,典型的少年气盛,看在邵云飞眼里,似曾相识,可垂目的瞬间却是翻搅自己心底最深的苦涩。
然而他还来不及细细感伤,臂弯便被人缠住,随即突然听还含着稚嫩的声音话锋一转:“那让这大哥哥陪我去行不?”
心慌,不经大脑就擅自漏跳一拍,眨眼不到的沉默环在邵云飞耳边,说不出的讽刺,更扼杀刚刚萌芽的松弛心情,真是唯恐不死般提醒着他身为阶下囚的不堪境遇。
“胡闹!人家是富家公子,进山赏雪,岂是来做这等粗活的?”
老爷子斥责,邵云飞也抿抿嘴,尴尬的扫视一眼,少年已是低头不再讲话,只是撅着的嘴更高,足以拴两头驴。转眸,自己都未察觉的下意偷望,却又被慕枫的目光堵了个结结实实。邵云飞心间一触,暗自道句怎么老是这般凑巧,但总归算是沉住了气,没有像刚刚那样慌着逃之夭夭。
那盯着自己的双眸沉静若水,但没有咄咄逼人的犀利,只是光彩熠熠,深邃,一如既往让人看不透,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仿佛不似平时那个目空一切只想征服自己的齐梁帝王。
而同样的墨色凝翠,落在慕枫眼里,透澈,毫不遮掩那点好容易识时务的自知之明,是避让,是隐忍,仿佛一改往日宁折不弯的锋芒,于那般倔强的灵魂而言,稀罕。
可更稀罕的是,朕竟会有想成全他的想法。
莫名其妙。
“你若是想去就去吧。”
唇角微扬,眉峰浅开,话一出口却把自己吓了一跳。
不解。为何要相信他?
简直……不可思议。
而言语消散,邵云飞却毫无反应,近在咫尺,话听得清清楚楚,人竟就那么愣住,大白天的,突然有种晴日做梦的错觉。
不解。为何不怀疑我?
这……又怎么可能?
山里人耿直,没有那么多细水温润的心思,一句话,就足够少年笑逐颜开的挽上大哥哥的手臂,喜滋滋朝外走。 邵云飞缓过神儿来,一个‘这’字刚出口就紧张的打了夲儿,心中虽然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