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小学的时候,送我一条菜花蛇。”
谭宗明恍然大悟,你看见过平常人垂直跳能跳多高?谭宗明一声笑没忍住从鼻腔里漏出来,他机智地转化为一声清嗓子。
平啊,你可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赵启平一直不过来,谭宗明心想他不是跑了吧。隔壁桌有个小男孩似乎刚会走路,溜溜走到赵教授身边,攥着赵教授的裤子笑。小男孩的妈妈一时没看住,抬头就找不到儿子了。她急得刚想喊,一时又看见自己儿子拽着别人的衣服一直乐。她上前抱着孩子道歉:“对不起我没看住。”
赵教授脸上泛起笑意,似乎是冷峻的冰川迎来春和景明的温暖洋流:“要看好他。这么大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过去……就过去,再不来。”
谭宗明默默喝茶。
赵教授目送母子返回自己的座位,低叹:“启平这么大的时光,我就错过了。”
谭宗明抬头看他。
“那时候附院在西藏搞医疗援助,我去了好几年。”赵教授有些怅然:“本来不是我,原本的那位医生高原反应差点死在西藏。”
谭宗明不知道如何接话。
“启平确实是要和他妈妈更亲近。他出生,牙牙学语,走路,我全错过了。年轻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居然有些后悔。”
我要聊什么呢?总不能聊启平说过他要当爹肯定比你强吧。
“启平应该不记得了。我在西藏呆了好几年返回,启平第一次看见我,死也不让我进门。小小一个人,非要把我的行李箱拖出大门扔掉。我在他心里,就是个陌生人,我令他害怕。”那对几乎和赵医生一样的眼睛眼神更为练达。遗憾也许可以令人进步,因为遗憾带来悔悟。
“这个……启平没提过。”
“母性行为有激素机制,有虚无缥缈的‘天性’,有十个月的朝夕相处。父性,其实没有这个词。父亲们的行为是需要学习的。很遗憾,我想通得太晚,也没有机会补救。年轻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学习方面的天才,现在看来,最重要的课程我的成绩惨不忍睹。”
“启平跟我说……”谭宗明终于想明白了,这对父子是拿自己当声音的传播媒介呢:“启平跟我说,他是你这辈子唯一的失败作品。”
赵教授陷入沉默。
谭宗明几乎有点可怜他。再怎么人中龙凤毕竟快六十的人了,谭宗明第一次迎着光仔细观察他,觉得他也许没自己想得那么瘆人。
“失败的不是他,是我。”
赵启平在洗手间对着镜子看。
其实他真的计划过以后当了父亲的计划,一切跟自己的爹反着来就行了。然而弗洛伊德天天说弑父情结,自己有一天会不会也被儿子“杀掉”?
谭宗明和赵教授聊天。谭宗明没去过西藏,正合计着啥时候去净化净化心灵。赵教授很平静:“自然条件很恶劣。萝卜都只有筋。”
“啊……”
“我们刚到的时候,驻扎部队请我们吃他们自己种的萝卜。那时候蔬菜类只有萝卜,部队自己种的,几乎没有水分,就这样还是稀罕物。有老百姓去偷挖部队的萝卜,战士们只当没看见。”赵教授回想西藏,表情轻快许多。
谭宗明计算了一下时间,基本上全国都艰难,倒也没什么奇怪。
赵教授喝完杯中的茶:“我要返回西藏了。”
谭宗明一愣:“您什么意思?”
“援建项目。我也有个课题正好要解决。大概要三年。”
专家医疗队之类的谭宗明听凌远提到过。就是没想到赵教授这个级别也得去?还是赵教授自己要去的?
赵教授对着谭宗明笑笑:“再回来,也没个小小孩子不让进家门了。”
谭宗明开车载赵启平回家。赵启平看他心事重重:“被和平演变了?”
谭宗明无奈地看他一眼:“你爸是敌对势力?”
赵启平禾禾两声。
谭宗明突然想起来:“赵教授知道不知道咱俩的关系?”
赵启平用手撑下巴:“你怕他啊。”
“老泰山心思缜密胸有沟壑,实在是令人生畏。”
赵启平没说话。
谭宗明酝酿一下:“赵教授参加援藏专家队了你知道吧。”
赵启平明显不知道:“什么?”
“可能医疗系统还没公布吧。我觉得他告诉我,是想让你知道。我说他怎么老找你呢,这一去得三年……”
“他不要老命了他!”赵启平突然生气:“他有病啊!”
“启平……”
赵启平回归沉默。好一会儿:“他的确有病。上年纪心脏不大好了。你说他一研究心脑血管的万一栽在自己心脏上不是成大笑话了么。”
医生最大的悲哀,估计是即便为大国手,却治不了自己。
“你挺关心你爸的。”
“闭嘴。”
“赵教授跟我讲你小时候不让他进家门的事。你还记得么?”
赵启平看车窗外。
“还说你送他一条菜花蛇。所以你说的垂直跳就是那个意思。”
赵启平还是不回答。